却说曹真引大军连攻数日,五丈原仿佛化作了一座巨大的血肉磨盘,战斗演变成了一场单调而残酷的消耗战。
曹真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不顾刘晔、徐晃等人或明或暗的劝阻,驱使着麾下已然疲惫不堪的军队,对着那道陡峭的原缘,发起了一轮又一轮徒劳而惨烈的冲锋。
战鼓早已敲得嘶哑,喊杀声也失去了最初的锐气,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近乎本能的嘶吼。原下,曹军士卒的尸体层层叠叠,几乎填满了原缘与进攻阵地之间的沟壑,破损的军械、焦黑的云梯残骸、凝固的暗红色血块遍布四野,空气中弥漫的尸臭和血腥味浓烈到令人作呕,连夏日的热风都无法吹散。
曹军士兵的眼神已然麻木,冲锋的脚步变得迟缓,每一次向上攀爬都像是在奔赴一场注定的死亡。纵然有曹真的严令和督战队的钢刀在后,军队的士气也已跌落谷底。反观五丈原上,蜀军营寨虽然也显疲态,但旗帜依旧飘扬,防守依旧有条不紊。刘封与庞统甚至不再亲自督战第一线,因为战局已无悬念——曹真只是在毫无意义地消耗他最后的本钱。
曹真立马于中军大纛之下,金甲上沾满了尘土与溅上的血点。他脸色铁青,目光死死盯着上方那仿佛永远也无法逾越的寨墙,看着己方儿郎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一排排倒下,他的心也在滴血。但他不能退!陈仓的消息危如累卵,他必须给刘封施加足够的压力,哪怕是用士兵的鲜血和生命去填,也要创造出一种局面,让蜀军无法从容西顾。他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丝侥幸,希望郝昭能识破诡计,希望那几路传令兵能及时赶到。
徐晃、刘晔等人默立一旁,脸色凝重,却无人再上前劝谏。所有人都明白,此刻的进攻,已非战术,而是曹真个人尊严和怒火的宣泄。
然而,战争的进程往往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数日的强攻,除了在五丈原下堆积起更高的人肉阶梯外,几乎一无所获。蜀军的营寨依旧稳固,旗帜依旧飘扬。反倒是曹军内部,怨言和疲惫感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连素来以勇猛着称的徐晃,看着每日报上来的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眉头也锁得越来越紧。
这一日,时近正午,又一波攻势在蜀军顽强的抵抗下溃退下来,残兵败将如同潮水般退下陡坡,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垂死的呻吟。曹真立马于中军旗下,望着这熟悉的、令人绝望的景象,紧握马鞭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连日来的焦虑、愤怒和挫败感,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下令组织下一次进攻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马蹄声从大军后方传来,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喊:
“紧急军情!让开!紧急军情!”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只见一骑快马如同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马上的骑士甲胄破损,浑身尘土混合着干涸的血迹,脸上带着长途奔命后的极度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惶。他不顾一切地冲开外围的军阵,直扑中军大旗而来!
曹真心头猛地一紧,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那名骑士冲到近前,几乎是滚鞍落马,为首一人连滚带爬地扑到曹真马前,举起手中一枚代表着最紧急军情的令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哭腔喊道:
“都督!完了!陈仓……陈仓丢了!”
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不仅炸响在曹真耳边,也让周围所有将领谋士浑身剧震!
曹真身子猛地一晃,几乎从马背上栽下来,他死死拉住缰绳,俯身厉声喝问:“你说什么?陈仓怎么了?郝昭呢?”
那传令兵抬起头,脸上混杂着血污、汗水和泪水,泣不成声:“是蜀军……他们假扮成郭淮将军的援军……打着我们的旗号……骗……骗开了东门!郝昭将军力战被俘,王生将军阵亡!陈仓关……已于三日前易主!刘备大军,正沿着渭水南岸,向东开来,不日即至五丈原!”
尽管刘晔早已推测出这种可能,但当猜测被血淋淋的事实验证时,帐下所有将领还是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陈仓,这座关乎关中西部安危的雄关,这座寄托了他们无数希望的坚城,就这么……就这么陷落了!
徐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刘晔仰天长叹,脸上满是“果不其然”的无奈与悲凉。殷署、朱铄等将亦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恐惧。
完了!关中西部,大势已去!
“噗——!”
曹真闻言,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竟猛地喷了出来,溅落在马鬃之上,触目惊心!
“都督!”
徐晃、刘晔等人骇然失色,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曹真。
“陈仓……丢了……郝伯道……被俘……”曹真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绝望。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孤注一掷,在这一刻,都被这个最终确认的噩耗彻底击得粉碎!
他强攻五丈原,就是为了牵制刘封,就是为了给陈仓争取时间!可如今,陈仓早已陷落,他这几日的猛攻,这几日填进去的数千精锐性命,全都成了毫无意义的笑话!他仿佛能看到刘封和庞统在五丈原上,正以何等嘲讽的目光看着他的表演。
“刘封……庞统……刘备……”他喃喃念着这些名字,声音微弱,却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与无力。
刘晔最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急声道:“大将军!事急矣!陈仓已失,刘备大军东来,若与五丈原刘封汇合,我军危如累卵!郿县亦可能不保!当务之急,是立刻退兵!固守郿县,保住渭水北岸,等待魏王援军!再迟,恐全军覆没!”
徐晃也立刻附和:“子扬先生所言极是!都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速退!”
曹真闭目良久,胸膛剧烈起伏,最终,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眼前尸山血海的战场,看着那座依旧巍然不动的五丈原,又望向陈仓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痛苦与屈辱。
他知道,败了,一败涂地。不仅仅是陈仓之败,更是他整个关中战略的彻底失败。
“传令……”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丝,“鸣金收兵……全军……退回郿县……”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甚至连最激进的将领也知道,除了撤退,已无路可走。
清脆的锣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无比悲凉的意味。正在准备下一次进攻的曹军士卒闻令,先是愕然,随即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涌上心头,他们默默地、迅速地开始后撤,秩序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好,仿佛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那从西面席卷而来的蜀军洪流所吞噬。
曹真最后望了一眼那依旧巍峨、仿佛在无声嘲讽着他的五丈原,调转马头,融入了撤退的洪流。他的背影,在斜阳下显得异常萧索和落寞。
退兵的同时,另一道命令也被紧急发出:令仍在斜谷关外与霍峻对峙的张合所部,立即放弃进攻,撤回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