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一个消息如同惊雷,震撼了大明帝国,也彻底改变了郑和的命运:雄才大略的永乐皇帝朱棣,在第五次北征蒙古的回师途中,驾崩于榆木川。
南京的夏日的溽热,此刻在郑和感受来,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他站在南京守备府的庭院中,手中可能还握着关于海船维护或某份海外舆图的文书,但思绪已飞向了北方的茫茫草原。那位将他从卑微中拔擢,赋予他旷世使命,与他有着半生知遇之恩的君王,就此龙驭上宾。郑和心中涌起的,不仅是臣子对君王的哀恸,更有一丝对未来的深切忧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下西洋的壮举,与永乐皇帝个人的雄心和气魄息息相关,是“永乐盛世”最外在的华彩乐章。
忧虑很快成为了现实。太子朱高炽继位,是为洪熙帝。新帝的执政风格与其父迥异,他更着眼于帝国内部的治理与财政的紧缩。在审视庞大的国家支出时,那耗资甚巨、在部分朝臣看来“厚往薄来”以致“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且万计”的下西洋活动,自然成为了首要的裁撤对象。即位诏书中,明确下令“下西洋诸番国宝船,悉皆停止”。
诏书抵达南京,郑和恭敬地接旨,面容平静如水,但内心仿佛听到了一声巨锚沉入海底的闷响——一个属于他的时代,似乎就此终结了。他被正式任命为南京守备,与宦官王景弘等人共同负责留守南京的各项事务。这是一个显要的职位,标志着皇帝对他的信任,但对他而言,这无异于将翱翔于大洋的蛟龙,圈禁于一方精致的池塘。往后的日子里,他虽恪尽职守,处理着繁冗的政务,修缮着南京的城墙与宫阙,但每当长江上的风帆掠过他的眼帘,每当夜晚听到隐约的江涛之声,他的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飞向那浩瀚无垠的印度洋,想起占城的椰林、古里的佛寺、忽鲁谟斯的喧嚣,以及非洲海岸那壮丽的日落。这段岁月,是他人生中一段看似显赫却内心黯淡的沉寂期。
然而,历史的走向再次出人意料。洪熙帝在位不足一年便骤然离世。其子,年轻的朱瞻基继位,改元宣德,是为明宣宗。这位在祖父永乐皇帝身边长大的新君,身上似乎流淌着与其祖相似的、开疆拓土、扬威四海的血液。他目睹过永乐盛世的万国来朝,感受到祖父那囊括宇内的气魄。面对其在位期间,西洋诸国朝贡渐稀的局面,宣德皇帝决心重振祖父的遗风,再现“际天极地,罔不臣妾”的盛况。
宣德五年(1430年)的一道谕旨,如同一声春雷,惊醒了郑和沉寂多年的心海。皇帝力排众议,决意重启下西洋的壮举。而承担这一使命的不二人选,依然是那位年近花甲、经验丰富的老将——郑和。
诏书送达时,郑和正在南京守备府中处理公务。他展开黄绫,一字一句地读着,握着诏书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那熟悉的使命,那远方的呼唤,再次清晰地回荡在耳畔。然而,此时的郑和,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精力充沛、意气风发的壮年将领。长年的海上颠簸、繁重的政务,以及岁月的侵蚀,都已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鬓角早已斑白,额上也刻满了风霜的沟壑。
消息传开,许多故旧亲友纷纷前来劝谏。“郑公,您年事已高,海上风波险恶,何必再受此奔波之苦?”“如今位高权重,正当在京安享晚年,含饴弄孙,岂不美哉?”这些劝告,充满了关切与善意。
郑和静静地听着,目光却穿越了厅堂,投向了窗外遥远的南方天际。他缓缓摇头,语气平和却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诸位好意,郑和心领。然我这一生,自入宫闱,便与海洋结下不解之缘。这二十余载,劈波斩浪,访问异域,已是我生命之全部。海洋,既是我的使命,亦是我的归宿。若能为陛下、为大明再尽最后一次绵力,最终能死在航海的路上,对我而言,非但不是悲哀,反而是莫大的幸事与圆满。”
他的决心,无人能移。接下旨意,郑和立刻以全部身心投入了第七次远航的准备工作中。尽管轻车熟路,但他依然事无巨细,亲自过问。招募人员、修缮宝船、筹备赏赐物资、整理更新海图……一切都在他的督导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这一次的船队规模,据《明宣宗实录》等史料记载,空前庞大,拥有超过一百艘各色船舰,随行人员包括官校、旗军、火长、舵工、班碇手、通事、书算手、医士、水手、各类民匠……总计高达两万七千五百五十余人。
宣德五年闰十二月初六(1431年1月),庞大的船队从南京龙江湾启航,先至太仓刘家港集结,随后于宣德六年(1431年)冬季,利用东北季风,正式扬帆南下。这第七次远航,成为了郑和生命的绝唱,也是一次集大成的总结之旅。船队重访了熟悉的东南亚、印度、阿拉伯世界乃至非洲东岸的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如占城、满剌加、苏门答腊、锡兰、古里、忽鲁谟斯、祖法儿、阿丹,乃至木骨都束、幔八撒等。在沿途,他们一如既往地宣诏赏赐,调解纠纷,抚慰番王,进行贸易,将大明和平友好的形象,最后一次深刻地烙印在这条漫长的海上丝绸之路上。
然而,岁月不饶人,连年的辛劳和艰苦的航程,终于拖垮了这位老航海家的身体。在船队抵达古里(今印度卡利卡特)——这个他第一次下西洋时就抵达并立碑纪念的重要港口,这个他无数次往来停靠的“老地方”时,郑和病倒了。起初只是疲惫不适,但病情迅速加重,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将在这异国他乡燃到尽头。
在临时布置的、充满药石气息的船舱或住所内,郑和将副使王景弘、洪保等主要将领召集到病榻前。他的脸色蜡黄,呼吸微弱,但那双曾眺望过无数远方、指引过整个船队航向的眼睛,却依然保持着清醒与坚定。
他气息虚弱,一字一句地交代后事:“我……大限已至,不能再与诸位同行了。我死后,船队……不可因我而废弛使命。一切按原定计划,继续航行,完成陛下交托的……所有任务,直至安全返回大明。”他艰难地喘息着,目光扫过每一张悲戚的面孔,“记住,我们……代表的是大明,是天朝上国。所到之处,当以德服人,以礼待人……切不可……恃强凌弱,堕了我大明的声威……和平、友好……乃陛下之本意,亦是……我等始终秉持之道……”
宣德八年(1433年)四月,在印度古里,伟大的航海家、明代外交家郑和,溘然长逝,终年六十二岁。
他的逝世,令整个船队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按照长期航海的古老传统,以及考虑到归途漫长,气候炎热,遗体无法保存,船员们为他举行了庄严而隆重的海葬仪式。在那片他为之奋斗终生的蔚蓝色国土上,在无数白帆的环绕下,在僧侣或随船阿訇的诵经声中(郑和出身穆斯林家庭,但亦尊崇佛教),他的遗体被缓缓沉入浩瀚的印度洋,与他挚爱的海洋永远融为一体。
船队并未因主帅的离世而溃散,他们谨遵郑和的遗命,在王景弘等人的率领下,继续完成了剩余的访问任务,最终满载着各国使节与贡物,于次年(1434年)七月返回中国。他们带回了郑和的发辫、衣冠和朝靴,以及他未竟的使命已由继任者完成的讯息。明宣宗闻讯,深为痛悼,下旨追谥,并敕令在南京中华门外的牛首山南麓,为郑和修建衣冠冢,以纪念这位功勋卓着的航海英雄。
牛首山,俯瞰着长江,遥望着他曾无数次启航的方向。郑和的衣冠在此安息,而他的灵魂,则与他那七次伟大的航行、与那无尽的波涛和星汉灿烂的远方,永远地联结在了一起。一个来自云南山区的少年,最终将自己的名字,以最壮丽的方式,刻在了世界航海史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