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年(1427),深秋的晋北高原,已是寒风凛冽,草木凋零。三十岁的于谦,身负皇命,以兵部右侍郎衔,授都御史,巡按山西。这是他首次担任方面大员,独当一面。车马仪仗行至山西境内,于谦便命随从精简行装,自己换上寻常青衫,只带两名贴身护卫,悄然脱离大队,先行进入大同地界。他深知,若依常规,前有探马,后有仪仗,州县官员早已净街洒道,预备妥帖,所能见者,无非是粉饰过的太平。他要看的,是这表里山河最真实的面目。
踏入大同辖境,满目疮痍便扑面而来。龟裂的田地上,稀稀拉拉的庄稼秆在风中瑟缩,显然难有收成。沿途村落,十室五空,偶见人影,也是面有菜色,衣衫褴褛。这与朝廷邸报中“山西岁稔,民物阜安”的奏陈,判若霄壤。
行至城郊,一座废弃的龙王庙内,传来了细微的呻吟声。于谦示意护卫在外等候,独自迈入那残破的门槛。庙内,昏暗的光线下,数十名灾民蜷缩在铺着烂草的角落里,眼神麻木,空气中弥漫着疾病与绝望的气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丈,气息奄奄地倚在墙角,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正用破碗给他喂着浑浊的泥水。
于谦心中一恸,快步上前,蹲下身来,轻声问道:“老丈,此地春荒已过,眼看秋收在即,何至于此啊?”
那老丈微微睁开浑浊的双眼,见于谦衣着虽朴素,却气度不凡,不似本地乡民,眼中闪过一丝畏惧,随即又被更深的悲苦淹没。他颤巍巍地想撑起身子,却被于谦轻轻按住。
“老爷…您…您是外乡人吧…”老丈声音嘶哑,气若游丝,“说什么春荒过了…今年开春就没下过透雨,麦苗早枯死了…哪来的秋收啊…”
他喘息了几下,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官府…官府可不管这些。夏税要缴,秋粮要预征…家里…家里最后那点留着当种子的高粱…前日也被里长带着衙役抢走了…我那儿子…不忍心全家饿死,上前理论了几句,就被他们…被他们用锁链抓走了,说是抗粮,如今还关在大牢里,不知死活…”
老丈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周围的灾民也纷纷垂泪,诉说着相似的遭遇。苛捐杂税,胥吏如虎,豪强兼并,这才是比天灾更可怕的“人祸”。于谦听着,脸色愈发沉静,但那沉静之下,是即将喷薄的怒火。他默默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和些许散碎银两,分给庙中难民,未留姓名,便转身离去。身后,是灾民们难以置信的磕头声。
次日清晨,大同府衙门前依旧一片沉寂。布政使李锡昨夜与新纳的妾室饮酒作乐至深夜,此刻正在后堂高卧,鼾声如雷。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声音的争执将他惊醒。
“老爷!老爷!快醒醒!”管家在帐外急唤。
李锡带着浓重的起床气,怒道:“混账东西!天塌下来了?”
“老爷,是…是巡按御史于大人…他,他已经到了,此刻正坐在大堂上呢!”
“什么?!”李锡一个激灵,猛地坐起,睡意全无,“不是说月底才到任吗?怎么毫无征兆就到了?仪仗呢?通报呢?”他慌得手足无措,一边骂着下属打探不力,一边在侍妾的帮助下慌慌张张地穿戴官服,连朝冠都戴得有些歪斜。
当他一路小跑赶到前堂时,只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面容清癯的年轻官员,早已端坐在本该属于他的主位之上,正神情专注地翻阅着案几上堆积的卷宗。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于谦平静无波的脸上,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李锡心头莫名一紧。
他赶紧上前,勉强挤出笑容,躬身施礼:“下官山西布政使李锡,不知于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于谦并未抬头,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粮赋册籍上,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李大人公务繁忙,是本官来得唐突了。”
李锡连道“不敢”,冷汗却已浸湿了内衫。
半晌,于谦终于放下卷宗,拾起头,目光如两道冷电,直射李锡:“李大人,于某初入晋境,见百姓面有饥色,流离者众。然而查阅去岁山西呈报户部的文书,却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本官不解,既是大丰收之年,为何今日百姓竟至鬻儿卖女,易子而食?这丰饶之景,究竟在何处?”
李锡心头狂跳,支支吾吾地答道:“回…回大人,这个…天有不测风云,今年春夏,确实有些…有些旱情,此乃天灾,非人力所能抗拒啊…”
“天灾?”于谦的声音陡然转厉,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砚乱跳,“砰”的一声巨响在大堂内回荡,李锡吓得浑身一颤。
“本官昨夜已查过大同府官仓!仓廪充实,存粮足以支撑全城百姓数月之用!你手握粮仓,却坐视饥民饿殍遍野,见死不救,甚至纵容胥吏强征百姓活命之种粮!李锡,你告诉本官,这究竟是‘天灾’,还是你等贪墨渎职、漠视民命的‘人祸’?!你该当何罪!”
这一声断喝,如同惊雷,彻底击溃了李锡的心理防线。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人明鉴!大人明鉴!下官知罪!下官知罪啊!”
于谦并未理会他的告饶,当即下令,查封府库账册,彻查李锡及大同府一干官员贪渎、渎职之罪。同时,他雷厉风行,以自己的巡按关防,下令立即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并派员速查冤狱,凡因无力缴纳税赋或因反抗横征暴敛而被囚者,查实后立即释放。
消息传出,大同府乃至整个山西为之震动。百姓们从最初的惊疑,到确认是那位曾在破庙中施以援手的“青衫老爷”真是新来的巡按御史后,无不奔走相告,如见青天。
然而,于谦深知,赈济只能解一时之急,整顿吏治也需持之以恒。要保山西长远安宁,必须建立长效机制。在深入考察民情后,他汲取古代“常平仓”之遗意,结合山西实际,创立并大力推行 “平仓法” 。他下令在各州县广泛设立平仓,在丰年粮食价格低廉时,由官府出资收购余粮,储存备用;待到灾年或青黄不接粮价飞涨时,再以平价出售给百姓。这一举措,有效地稳定了粮价,使得那些企图囤积居奇、牟取暴利的豪强富商无从下手,从根本上保障了底层民众的生存底线,被山西百姓誉为“活命之法”。
在山西任上,于谦足迹遍及三晋大地。他劾治不称职、贪酷的官吏数十人,代之以廉洁干练之人;他平反了多年积压的冤假错案,使沉冤得雪;他鼓励垦荒,兴修水利,尽其所能恢复民生。数年间,山西政局为之一清,社会渐渐安定,流民得以返乡,荒田重新得到耕种。
数年后,于谦奉调离晋。消息不胫而走,离任之日,太原城通往官道的长街两旁,早已挤满了自发前来送行的百姓。人们挎着盛满鸡蛋、红枣的篮子,捧着自家酿的醋,眼中含泪,口中呼唤着“于青天”。几位耆老代表,捧着一把精心制作的“万民伞”,欲敬献给于谦,以表对他的感激与爱戴。
于谦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看着那一张张质朴而真诚的面孔,眼眶不禁微微湿润。但他坚决地推开了那把象征无上荣光的万民伞,对着众百姓,声音洪亮而恳切:
“父老乡亲们的心意,于谦心领了!然肃清吏治,赈济灾荒,乃朝廷法度所定,是为官者职责所在,乃本官分内之事,何功之有?更岂敢受此‘万民’之誉?望诸位安居乐业,谨守乡土,便是对于某最好的送行!”
言罢,他对着人群深深一揖,随后毅然转身登车,未有丝毫留恋。车马缓缓启动,身后是百姓如潮的跪拜与呜咽之声。
于谦坐在车中,闭目不语。他知道,自己在山西所做的一切,无非是践行当年在文天祥画像前立下的誓言——“以清白忠贞事君爱国”。而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方才起步。山西的官场积弊,不过是帝国肌体上的一处溃痈,前方的道路,或许更加崎岖难行。然而,他的意志,已在三晋的风沙与民情中,锤炼得愈发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