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四年(1449)八月,北京城。
时值夏末秋初,本该是天高云淡的时节,整个北京城却被一种异常沉闷、湿热的低气压笼罩着。天空灰蒙蒙的,不见日头,也无风雨,只有无尽的蝉鸣嘶哑地聒噪着,更添几分焦灼与不安。这闷热,不仅粘在皮肤上,更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自七月皇帝御驾亲征以来,前方的战报时好时坏,真假难辨,一种无形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官场和民间悄然蔓延。
兵部衙署内,窗扉大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时任兵部左侍郎的于谦,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案牍之中。虽非尚书,但因兵部尚书邝野随驾出征,部务实则由他主持。他眉头微锁,目光锐利地扫过各地呈上的军情文书,尤其是来自大同、宣府前线的塘报,试图从那字里行间拼凑出皇帝大军的真实境况。皇帝年轻气盛,太监王振专权跋扈,五十万大军仓促出征,后勤混乱……这一切,都让于谦深感忧虑。他早已上书劝谏,奈何石沉大海。
突然,衙门外传来一阵极其急促、完全失了章法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衙役未能拦住的惊呼。门被“哐当”一声猛地撞开,只见兵部主事项忠,官帽歪斜,发髻散乱,满脸汗水与尘土混杂,身上的官袍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脸色是一种近乎死灰的惨白。他踉跄着冲进来,几乎是扑倒在于谦的公案前,嘴唇哆嗦着,却因气急攻心,一时竟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于谦的心猛地一沉,霍然起身:“项主事!何事惊慌至此?!”
项忠双手撑地,猛地吸了几口气,才用那种撕裂般的、带着哭腔的嗓音嘶喊道:“大人!大人!不好了!天塌了!皇上……皇上大军在土木堡……被瓦剌也先……重重围困,水泄不通!危在旦夕啊!”
“什么?!”于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眼前微微一黑,扶住案几才稳住身形。他手中那支正在批阅文书的紫毫笔,“啪”地一声,被生生捏断,碎裂的竹刺扎入指掌,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担忧,所有的坏预感,在这一刻化作了最残酷的现实。
“详细道来!一个字也不许漏!”于谦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强制压下的惊涛骇浪。
项忠涕泪交加,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传来的噩耗:皇帝在太监王振的怂恿和一手安排下,轻率出征,行军路线儿戏般反复变更,导致大军疲惫,后勤不继。在得知前方小败后,又仓皇撤退,至土木堡时,水源被也先大军占据,数十万明军饥渴交加,陷入绝地……
消息如同野火,瞬间烧遍了整个北京。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开始像瘟疫一样疯狂扩散。百官震骇,百姓惶恐,富户人家已经开始偷偷收拾细软,商议南逃。
然而,比围困更坏的消息,终于在次日凌晨,如同最沉重的丧钟,敲响在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土木堡之战,明军全军覆没!随驾的文武重臣,包括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野、户部尚书王佐等数十名高官勋贵,尽数战死!最令人无法接受的是——当今天子,大明皇帝朱祁镇,竟被瓦剌俘虏!
“皇上被俘了!”
这五个字,像是一道九天雷霆,将整个大明王朝的根基都劈得摇摇欲坠。国不可一日无君,而如今,君主竟沦为了异族的阶下囚。这是自北宋“靖康之耻”以来,汉家王朝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也是足以令帝国瞬间分崩离析的致命危机。
紫禁城,奉天殿。
往日庄严肃穆的朝堂,此刻已乱作一团。龙椅空悬,象征着权力的真空。年轻的郕王朱祁钰,被孙太后紧急推至前台,坐在御座之侧设置的珠帘之后,面色苍白,眼神中充满了惊惧与茫然。他只是一个安享富贵的亲王,何曾想过要面对如此塌天之祸?台下,百官聚集,却是哭声一片。须发皆白的老臣捶胸顿足,哀叹国运;一些官员面如土色,瑟瑟发抖,仿佛瓦剌的铁骑下一刻就要踏破京城。绝望和失败主义的情绪,如同浓雾般弥漫在整个大殿。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侍讲徐珵(即后来的徐有贞)整理了一下衣冠,出列奏对。他素以知晓天文星象自诩,此刻,他力图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着有力:
“太后,郕王殿下,诸位同僚!臣夜观天象,稽考历数,帝星晦暗,荧惑入南斗,此乃天命已去,大凶之兆也!天命已去,唯有南迁,方可保全宗庙社稷,延续国祚。当年宋室南渡,亦保有江南百五十年基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速决之!”
这番“天命南迁”的言论,如同一根救命稻草,立刻在恐慌的朝臣中引起了巨大反响。一时间,附议之声四起。“徐侍讲所言极是!”“京城断不可守!”“应速往南京,以图后举!”
南迁,似乎就要成为朝廷的定策。若果真如此,大明将重蹈南宋覆辙,放弃北方半壁江山,历史或将改写。
“荒谬!”
就在此时,一声如同黄钟大吕般的断喝,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与哭声。声音洪亮、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震得整个奉天殿都为之一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兵部左侍郎于谦,已然大步跨出文官班列,立于丹墀之下。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因连日劳累而清瘦,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灼人的火焰,扫视着那些主张南迁的官员,目光锐利如刀。
他面向珠帘后的孙太后和郕王,以及满朝文武,声如洪钟,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倡议南迁者,当斩!!”
这一句,石破天惊,将徐珵等人吓得一哆嗦。于谦根本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继续慷慨陈词,声音中充满了悲愤与决绝:
“京师,是天下的根本,宗庙、社稷、陵寝、百官、万姓、帑藏、仓储咸在,此乃国之命脉所在!若一动,则大势尽去!难道诸位忘了宋室南渡之后,偏安一隅,终至陆沉的血泪教训了吗?我等岂可重蹈覆辙,使神州再度蒙尘?!”
他环视众臣,目光所及之处,窃窃私语者低下了头,惊慌失措者似乎找到了一丝主心骨。于谦的镇定和果决,像一道坚固的堤坝,开始阻挡恐慌的洪流。
“当务之急,绝非南逃!”他斩钉截铁地提出方略,“第一,速立新君,以安人心! 国无主则乱,必须尽快确立新帝,凝聚天下臣民之心,绝瓦剌挟持太上皇以谋我大明之念!第二,整军经武,誓守京师! 调集四方勤王之师,整顿京城守备,筹措粮草军械。京师城高池深,万众一心,未必不能守!瓦剌虽胜,然其悬军深入,利在速战,我辈只需坚守挫其锐气,待勤王兵至,必可破敌!”
他这番言论,清晰明了,直指要害,将南迁的荒谬与固守的必要分析得透彻无比。吏部尚书王直、内阁大学士陈循等老成持重之臣,纷纷点头,出言支持于谦。混乱的朝堂,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孙太后在帘后,听着于谦掷地有声的奏对,又见众意渐趋统一,深知在此存亡绝续之际,必须有所决断。她最终采纳了于谦的建议。
随后,朝廷迅速行动。一方面,孙太后下诏,立郕王朱祁钰为帝,尊被俘的英宗朱祁镇为太上皇,以次年为景泰元年。这一举措,迅速稳定了政局,使大明王朝的指挥中枢重新确立,也让也先企图利用英宗进行政治讹诈的阴谋大大落空。
另一方面,于谦被超擢为兵部尚书,全面负责京师的一切战守事宜。危难之际,千斤重担,系于一身。
退朝之后,于谦走出奉天殿。外面依旧闷热,但他的内心却异常沉静和坚定。他望着阴霾的天空,知道最艰巨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他不仅要面对城外即将兵临的瓦剌铁骑,还要整饬城内慌乱的人心,以及应对朝中可能存在的各种掣肘和暗流。
他回想起少年时在文天祥画像前立下的誓言,回想起在山西巡抚任上为民请命的初心。如今,国难当头,正是他践行“清白忠贞事君爱国”之时,虽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兵部衙署。那里,将有无数紧急军情等待他处理,无数调兵遣将的文书需要他签发。北京保卫战的序幕,就在这位文官出身的兵部尚书坚定而孤独的背影中,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