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起一把碎银,天女散花般扔向台上的歌姬,引来一阵更为热烈的奉承和莺声燕语。周围的酒客们投来或羡慕或鄙夷的目光,都在议论这个外地来的凯子,出手真是阔绰。
钱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醉眼朦胧地又坐了一会,直到确认那些藏在暗处,属于鬼手张或者其他势力的探子,已经对他这副“人傻钱多”的模样彻底失去兴趣,他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本、本大爷去更衣!”
他打着酒嗝,推开雅间的门,脚步虚浮地走向后院。然而,一拐过回廊,他眼神瞬间恢复清明。整个人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三两下就从一个不起眼的狗洞钻了出去,将满楼的靡靡之音彻底甩在身后。
夜色如墨。
钱通七拐八绕,在一处僻静的茶馆后门停下,有节奏地叩了三下。
门无声地开了。
宋河正坐在院内的石桌旁,独自对弈。他面前的棋盘上,黑子已将白子围杀得溃不成军。听到动静,他并未抬头,只是拈起一枚黑子,轻轻落下。
“啪。”
声音清脆,仿佛是为刘家的命运落下了最后一颗棋子。
“先生。”钱通躬身行礼,语气恭敬,没了半分在酒楼时的张狂,“都办妥了。刘家已经快被逼疯了,赌场那边也把戏做绝,县里都在传刘主簿为子还债,怕是要家破人亡了。”
宋河这才缓缓抬眼,他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演得不错。”他淡淡评价了一句,算是对钱通的肯定,“那些眼线,都撤了?”
“撤了。他们现在都当我是个挥霍无度的外地猪头,估计正等着我把钱败光,好看我笑话。”钱通答道,脸上有一丝得意。
“很好。”宋河点了点头,从棋盒里又取出一枚白子,放在了黑子的包围圈外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鱼已入网,也该收了。再拖下去,鱼死了,就不新鲜了。”
钱通心头一凛。他知道,宋先生的计划,要进入最关键的一步了。
宋河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现在回去,换掉这身衣服。找一套朴素些,但料子要好,像个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的正经商人。”
“明日傍晚,天将黑未黑的时候,你去刘府。”
钱通竖起耳朵,一个字都不敢漏。
“记住你的身份。”宋河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在钱通脑中勾勒出一幅全新的画像,“你是一位姓钱的义商,常年在外奔波,久闻清溪县刘主簿为官清廉,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你这次途经此地,偶然听闻刘主簿竟被赌场恶霸逼迫,其子更是误入歧途,深感痛心。”
“你不忍见这等好官落得如此下场,更不忿那些泼皮无赖的行径,所以,你义愤填膺,自己掏钱,从赌场手里把刘公子的所有欠条都买了过来。”
宋河每说一句,钱通的眼睛就亮一分。
这……这简直是天降神兵,雪中送炭啊!刘主簿那个老顽固,最吃这一套!
“先生高明!”钱通由衷赞叹。
宋河却不理会他的马屁,继续道:“你把木盒带上,亲自登门拜访。见到刘主簿,姿态要做足。要惋惜,要痛心,要表现出对他的敬佩和对恶势力的不齿。但记住,不要提任何要求,不要谈任何回报。”
“什么都不提?”钱通愣了一下。费了这么大劲,不图点什么?
“对,什么都不提。”宋河看着他,眼神意味深长,“你只是一个‘路见不平’的义商。把欠条交给他,告诉他,希望刘公子能经此一劫,改过自新,莫要辜负他父亲的一片苦心。然后,你就告辞。”
钱通脑子飞速转动。他隐约明白了。
送上门的恩情,如果带着目的,那就成了交易。可如果不求回报地送上门,这份恩情,就比千斤巨石还要沉重!它会压在刘主簿心上,让他寝食难安,让他永远欠着这份天大的人情!
高!实在是高!
“我明白了,先生!”钱通重重点头,“我一定把这个‘义商’演得比亲生的还真!”
“去吧。”宋河挥了挥手,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盘上,仿佛刚才那番搅动一个官宦世家命运的谋划,只是随手下了一步闲棋。
……
次日,黄昏。
残阳如血,给清溪县的街道镀上了一层诡异的橘红色。
刘府门前,一片萧索。朱漆大门上被泼的狗血虽然擦拭过,但那股腥臭味和暗红色的印记,依旧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家主人前些日子的绝望与屈辱。门环上甚至还挂着几缕被撕碎的纸钱,随风微微飘荡,更添凄凉。
一个身影在街角出现,缓缓向刘府走来。
来人正是钱通。
他已经彻底换了一副模样。那身招摇的锦衣华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藏青色的棉布长衫,料子不错,剪裁合体,既不张扬,也不显得寒酸。他脸上那种混迹市井的油滑气也收敛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风尘仆仆却又带着几分儒雅的气质。他的眼神沉静,眉头微蹙,仿佛真在为什么事情而感到忧虑。
他怀里揣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盒。
这东西昨天还像一块烙铁,今天却仿佛变成了一块温润的美玉。他知道,这盒子里的东西,即将成为打开刘府大门,不,是打开刘主簿心门的钥匙。
钱通站在刘府门前,抬头看了看那块写着“刘府”的牌匾。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静静站立了片刻。
他在酝酿情绪。
他想象着自己就是宋先生口中的那个“义商”。他想象着一个清廉如水的好官,被不肖子连累,被地痞流氓逼到家门口泼狗血,那种屈辱和悲愤。
渐渐地,他的眼神里真的流露出一丝同情与不忿。就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自己此刻的身份了。
时机差不多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到台阶上。那只曾经在赌场里拍桌子、抓银票的手,此刻却显得沉稳有力。
他抬起手,握住冰冷的铜门环。
“咚,咚咚。”
三声叩门声,不轻不重,沉稳而有礼,打破了这条街道的死寂。
声音在寂静的府邸前回荡,久久没有回应。
钱通没有不耐烦,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现在刘府里的人,早已是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紧张万分。
果然,过了许久,门内才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很轻,很慢,充满了迟疑和恐惧。
“谁、谁啊?”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门缝里透出来,带着明显的颤抖。那是刘府的老管家。
钱通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温和而诚恳的语气说道:“在下钱通,自外地而来。久慕刘主簿清名,今日冒昧来访,并非为了讨债之事,还请老伯开门一见。”
他特意强调了“并非讨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