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元年(1567年)的冬,来得比往年更早。腊月初八的雪粒子砸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却盖不住三皇子府内传来的压抑哭声。
朱珏躺在雕花木榻上,锦被下的身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才二十二岁,本是裕王次子,因生母李贵妃早逝,自幼由裕王妃陈氏抚养,却凭着“勤读诗书、体恤下人”的贤名,在文官集团中积累了不小声望。此刻,他双颊烧得通红,唇色却白得像纸,午后刚过,又开始一阵阵咳血,帕子上绽开的暗红,像极了窗外雪地里零落的红梅。
“殿下,喝口参汤吧。”贴身太监小福子捧着青瓷碗,声音发颤。参汤是太医院刚送来的“附子理中汤”,据说能驱“寒毒”,可连灌三日,朱珏的症状反而更重了——咳血次数增多,四肢冷得像冰,连指尖都泛着青。
朱珏勉强睁开眼,目光掠过小福子红肿的眼眶,落在案头那本翻开的《贞观政要》上。那是他昨日还在读的,想着等病好了,要给翰林院的讲官们讲讲“君臣共治”。如今书页被冷汗浸湿,字迹模糊,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福子,”他气若游丝,“去……去请周太医,我想问问……我这病,到底何时能好?”
小福子抹了把眼泪,刚要转身,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太子朱琰的贴身太监李德全捧着个描金食盒,在两名锦衣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三殿下,”李德全躬身行礼,声音却带着几分刻意的关切,“听闻殿下抱恙,东宫特意熬了‘燕窝百合粥’,最是润肺止咳,殿下请用。”
朱珏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小福子按住:“殿下别动,太医说了,您得静养。”
朱琰跟在李德全身后走进来,他穿着石青色常服,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郁色。他走到榻前,假意探了探朱珏的额头,低声道:“三弟,你好好养病,朝中事务有我和父皇呢,不必挂心。”
朱珏望着他,心中了然——这哪是探望,分明是来“观病”的。自他去年在翰林院讲学,提出“限田减赋、整顿漕运”的主张后,内阁次辅徐阶便多次在御前称赞他“有仁宗遗风”,朝中甚至有文官私下议论“三皇子贤明,可堪大任”。太子朱琰身为嫡长子,怎能不忌惮?
“多谢太子哥哥关心。”朱珏勉强挤出一丝笑,“我这病不打紧,过几日便能上朝了。”
朱琰的目光扫过案头的药碗和咳血的帕子,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拍了拍朱珏的手背:“好好休息,缺什么尽管向东宫要。”说罢,便带着李德全转身离去。
李德全退出房门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小福子腰间的钥匙串——那是三皇子府药房的钥匙。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对身边的锦衣卫低语:“记下殿下的咳血次数、服药时辰,明日呈给太子。”
太医院正堂,气氛比三皇子府更压抑。
院判周济仁跪在青砖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听着头顶传来的咆哮:“废物!一群废物!三皇子是父皇最疼爱的孙子,你们竟治了五日还不见好?!”
隆庆帝朱载坖坐在龙椅上,面色铁青。他今年四十二岁,因早年沉迷修道,身体一直不算强健,此刻因孙儿的病,急得鬓角的白发都多了几根。
“陛下息怒,”太医院使吴谦硬着头皮出列,“三皇子殿下所患乃是‘寒毒入髓’,非寻常病症。臣等用‘附子理中汤’温阳散寒,本是对症,奈何殿下体质特殊,药效甚微……”
“体质特殊?”朱载坖猛地拍案,“朕看他平日里活蹦乱跳的,怎就‘体质特殊’了?是不是你们开的药不对?!”
“臣等不敢!”周济仁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三皇子殿下的症状,确是寒毒无疑。只是……只是这寒毒来得蹊跷,不似外感风寒,倒像是……像是中了慢性奇毒。”
“慢性奇毒?!”朱载坖瞳孔骤缩,“你是说,有人要害珏儿?!”
“臣……臣不敢妄言。”周济仁伏在地上,“但三皇子殿下发病前,曾食用过西域进贡的‘葡萄干’,那葡萄干……似乎被人动过手脚。”
“查!”朱载坖厉声道,“给孤查!从采买到入库,所有经手之人,一律缉拿严审!锦衣卫呢?沈炼何在?!”
“臣在。”沈炼从殿外走进来,身着飞鱼服,腰悬绣春刀,面色冷峻如铁。
“沈炼,”朱载坖指着周济仁,“你带人去太医院,封存所有药材,审问周济仁所说的‘葡萄干’去向。另外,派你的暗线‘凌云’去三皇子府,暗中保护殿下,查清病因——记住,此事不许声张,若走漏风声,唯你是问!”
“臣遵旨。”沈炼躬身领命,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周济仁。这位太医院判,行医四十年,素来沉稳,今日竟会说出“慢性奇毒”这样的话,想必是发现了什么。
三皇子府的后院,西北角有一间堆放杂物的耳房,平日里少有人至。凌云裹着一件灰布棉袍,像只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上房梁,将自己隐在阴影里。
他是沈炼最信任的暗线,代号“影子”,擅长追踪、窃听、伪装,此刻正奉命潜入太医院,监视周济仁的一举一动。
太医院的后院,周济仁正蹲在一堆药渣前,用镊子翻检着什么。他身旁放着一个铜盆,里面是刚焚烧过的纸灰,隐约可见“附子理中汤”“寒毒入髓”等字迹。
“奇怪……”周济仁喃喃自语,“这药方明明对症,为何殿下的寒毒反而加重了?难道……有人换了药?”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药方残页,上面用朱砂写着几味药:“砒霜三分,雄黄二分,混于附子理中汤中……”
凌云心头一震——这分明是“慢性毒药”的配方!周济仁竟敢私自记录?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周济仁慌忙将残页塞进袖中,用火折子点燃了药渣和残页。火光映着他惊恐的脸,他一边烧一边嘀咕:“不能让别人看见……不能……”
凌云屏住呼吸,直到周济仁的身影消失在药房门口,才悄然从房梁跃下,捡起地上未烧尽的纸灰。借着月光,他看清了残存的字迹:“……延缓毒发……诞辰宴……九龙杯……”
“诞辰宴?九龙杯?”凌云心中一动,将这些细节默默记下,随即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东宫,书房。
朱琰将李德全呈上的密报拍在案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三弟的咳血次数,从昨日的三次增至五次?四肢厥冷的范围,已从指尖蔓延到肘部?”
“回殿下,”李德全躬身道,“太医院说这是‘寒毒入髓’的正常症状,可奴才觉得蹊跷。三殿下平日里最爱吃西域葡萄干,上月进贡的那批,他几乎日日都吃,如今却……”
“够了!”朱琰打断他,“父皇已经派沈炼去查了,若让他查出是中毒,你我都要落个‘谋害兄弟’的罪名。”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李德全,你曾是景王府的老人,还记得先帝是怎么处置景王的吗?”
李德全浑身一颤。景王朱载圳是嘉靖帝第四子,与裕王朱载坖同为宠妃所生,因争夺储位失败,被嘉靖帝以“多行不法”为由废为庶人,圈禁于湖北德安,最终“病逝”于府中。而李德全,正是当年景王府的内侍总管,亲眼目睹了景王被赐鸩酒的全过程。
“殿下是说……”李德全试探着问。
“效仿先帝旧例。”朱琰压低声音,“若三弟‘病逝’于病榻,谁也挑不出错处。若他活过今年诞辰……”他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内阁那帮老顽固,定会推他为‘监国’,到时候你我……都将成为笑话!”
李德全明白了。他凑近朱琰耳边,低声道:“奴才已联系‘幕刃’,他们擅长用‘奇毒’伪装病逝。只需在诞辰宴上,以‘鹿血酒’下‘牵机引’,三殿下便会抽搐暴毙,状似‘风疾复发’,无人能疑。”
“幕刃?”朱琰皱眉,“那个杀手组织不是早就解散了吗?”
“是解散了,但余孽尚在。”李德全阴笑道,“他们只认钱,不认人。只要殿下肯出黄金千两,他们定能办妥此事。”
朱琰沉默片刻,最终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记住,此事绝不能有第三人知晓,包括沈铮!”
“奴才明白。”李德全躬身退下,心中却在冷笑——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你以为借刀杀人就能高枕无忧?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锦衣卫北镇抚司,书房。
凌云将太医院后院的所见所闻,以及从纸灰中拼凑出的“延缓毒发”“诞辰宴”“九龙杯”等线索,一一禀报给沈炼。
沈炼听完,眉头紧锁。他点燃一盏油灯,将凌云带回的纸灰残片放在灯下细看,又取出从三皇子府搜来的“葡萄干”空盒——盒底果然有一层极薄的白色粉末,经技术房检验,正是“砒霜”。
“周济仁知道得太多。”沈炼沉吟道,“他私自记录毒药配方,又焚烧药方残页,分明是想掩盖什么。凌云,你明日再去太医院,务必盯紧他,看他是否与外人接触。”
“是。”凌云应道,随即又补充,“属下在太医院后院,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周济仁的鞋底,沾着辽东定辽后卫的红土。”
“辽东红土?”沈炼心头一动。定辽后卫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封地,那里的红土富含铁矿,烧出来的砖瓦呈暗红色,是成国公府修建府邸的专用材料。周济仁一个太医院判,怎会沾上那里的红土?
“继续查。”沈炼将纸灰残片收好,“另外,密切监视太子朱琰的动向。三皇子之病,恐怕没那么简单。”
窗外,雪越下越大,将整个紫禁城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沈炼望着案头的“葡萄干”空盒和纸灰残片,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安——这场看似普通的“皇子患病”事件,背后似乎隐藏着一张巨大的阴谋网,而他,正一步步踏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