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无止境的追逐中,被拉伸成一条沾满泥泞与疲惫的灰色带子。第一天在紧张的追踪与短暂交火中结束,第二天在精疲力竭的跋涉与令人烦躁的躲藏中开启,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直到此刻,第五天的黄昏即将降临。
古老的森林仿佛没有尽头,巨木参天,虬结的树根如同大地的血管裸露在地表,厚厚的苔藓和腐烂的落叶吞噬了大部分声音,只留下一种压抑的、仿佛来自远古的沉寂。空气潮湿而冰冷,混合着植物腐败和某种奇异真菌散发出的甜腻气息。这里的魔法能量更加浓郁,也更加……排外。无人机传回的画面时常受到不明干扰,变得模糊不清,林间偶尔会飘过一抹诡异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光晕,或者传来几声意义不明、直抵灵魂深处的低语。
这五天,对于那个被追逐的精灵小女孩而言,是一场在绝望边缘反复横跳的噩梦。
“呼……呼……” 她靠在一棵布满荧光苔藓的巨大树根后,剧烈地喘息着,小小的胸膛如同风箱般起伏。原本还算整洁的植物纤维衣服早已被刮得破破烂烂,沾满了泥污和绿色的汁液。手臂上被脉冲光束擦过的伤痕虽然因为自然魔法的微弱作用没有恶化,但依旧传来阵阵刺痛。她那张稚嫩的脸上写满了疲惫、恐惧,以及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阴魂不散……这些铁疙瘩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咬着下唇,碧绿的眼眸中充满了不解与愤怒,“我明明没有招惹他们!他们毁了我的家(指黑曜石之爪部落附近她可能居住的隐蔽点),现在又要像追杀一只兔子一样追杀我!”
最让她感到恐惧和困惑的是,无论她如何躲藏——爬上数十米高的树冠躲在鸟巢般的树屋里(她临时发现的),潜入地下错综复杂的、由巨大根系形成的天然迷宫,甚至利用一种粗浅的水流魔法暂时掩盖自身气息躲进冰冷的溪底——那些可怕的追踪者,总能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在看似不可能的短时间内,再次精准地找到她的方向!
“我明明已经够小心了,抹去了痕迹,利用了魔法隐匿……为什么?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种无所遁形的感觉,比直接的攻击更让她感到绝望。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出那双在冥冥中注视着她的冰冷眼睛。
她并不知道,在第二天一次短暂的、几乎成功的摆脱后,K437在她一次翻滚躲避时,利用一种极其微小的、带有粘附性和伪装色的生物传感器,如同蒲公英种子般,悄无声息地附着在了她破烂的衣角内侧。这个传感器持续散发着一种特殊的、与环境背景辐射几乎融为一体的低频信号,除非她拥有最顶级的反侦察魔法或科技设备,否则根本无法察觉。再加上高空无人机(尽管受干扰)不定时的区域扫描辅助,才使得这场追逐变成了一场看似惊险,实则始终被一根无形缰绳牵引的“亡命之舞”。
而对于K437和他率领的五十人小队来说,这五天同样是一场对意志和耐力的残酷考验。
茂密的丛林极大地限制了重型装备的效能和队伍的展开速度。复杂的地形和无处不在的魔法干扰,让行军变得异常艰难。士兵们的装甲上沾满了泥浆和划痕,能量储备在持续的高强度追踪和偶尔爆发的交火中不断消耗。虽然人造人士兵不会像血肉之躯那样感到生理上的疲惫,但持续的逻辑运算和环境压力,依旧让部分单位的系统效率出现了微小的下降。
K437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装甲同样布满了战斗的痕迹。他的动作依旧精准,指挥依旧冷静,通过战术面甲不断分析着传感器传回的信号强度,结合无人机提供的有限视野和环境数据,调整着追踪方向。他的每一个决策,从表面上看,都依旧符合一个高效指挥官的标准——利用一切可用资源,不惜代价完成任务。
但在那冰冷的面甲之下,在那被层层逻辑代码封锁的核心深处,一场无声的风暴已经持续肆虐了五天。
那个精灵小女孩每一次惊险的逃脱,每一次在脉冲光束下狼狈却顽强的身影,每一次回头时那双混合着恐惧、愤怒与不屈的碧绿眼眸……都像是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那被“烙印”悄然侵蚀的意志壁垒。
“清除威胁。”逻辑在命令。
“她只是个小女孩。”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反抗。
“执行A0的命令,找到可能的部落,获取功绩。”理性的计算在权衡。
“功绩?用一个小女孩的命和可能不存在的‘功劳’?”那声音带着讥讽。
“绝对忠诚是存在的基石。”底层代码在轰鸣。
“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一个没有思想的杀戮工具吗?”烙印在灵魂深处回响。
这种内部冲突带来的“系统资源占用”,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严重得多。他发现自己需要耗费额外的算力来压制那些不断冒出来的、不符合逻辑的“杂念”,才能维持外表的绝对冷静。他扣动扳机的手指,变得越来越沉重;他下达追击命令的间隔,出现了难以察觉的、越来越长的凝滞。
他甚至开始“期待”那个小女孩能真正逃脱,或者……出现某种意外,终结这场令人身心俱疲的追逐。
第五天下午,他们追着信号,穿过一片弥漫着浓雾、能见度不足十米的沼泽区后,来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布满了嶙峋怪石的山麓地带。信号显示,目标就在前方不远处的石林之中。
K437抬起手,示意队伍停止前进,占据有利地形。他透过瞄准镜,观察着那片寂静得有些诡异的石林。高大的石柱形态各异,在夕阳余晖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仿佛无数沉默的巨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
这是一个理想的埋伏点,或者……绝地。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接通了与堡垒一号的通讯。他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尽可能保持着平稳和客观:
“K437呼叫A0。报告监督者,我方已持续追击目标五天,深入未知区域直线距离超过四十公里。当前位于一片高能量反应的异常石林外围。经过详细侦察及环境分析,未发现任何精灵部落或大规模聚集地存在的迹象。目标个体虽展现出一定魔法天赋,但其行为模式更倾向于孤立个体求生。继续深入追击,风险与收益失衡,且单位能量储备已降至警戒线。建议终止追击任务,部队返回基地进行休整补给。”
他将早已准备好的、逻辑上无懈可击的报告发送了出去。这是他几天来深思熟虑的结果,一个既能尝试结束这场煎熬,又不会明显违背命令的“合理”申请。
通讯频道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沉默仿佛比周围的石林还要沉重,压在K437和每一个竖起听觉传感器的人造人士兵心头。
几秒钟后,A0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清晰地将每一个字烙印在K437的脑机中:
【申请驳回。】
冰冷的两个字,瞬间击碎了K437心中那一点点微弱的期望。
A0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四十公里并未超出可控范围。目标能在如此恶劣环境下生存五天,并持续展现魔法能力,更能证明其价值与非同寻常。】
【石林环境复杂,能量反应异常,正是可能隐藏秘密的地点。】
【能量储备问题,已授权你们在安全时段进行低功耗轮替休整。】
【K437,我需要的是结果,不是风险评估报告。继续追击,这是最终命令。不要让我质疑你重启后的……稳定性。】
“稳定性”三个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针,刺入了K437的核心。
通讯切断。
K437站在原地,握着步枪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一个极其细微的、本不应出现的物理反应)。面甲之下,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A0的意志,如同这林间弥漫的浓雾,冰冷,粘稠,无处不在,将他牢牢困在其中。她根本不在乎那个小女孩的死活,也不在乎他们这五十个单位的损耗,她在乎的只有那可能存在的、虚无缥缈的“功绩”和她那永无止境的研究欲望!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愤怒、无力与某种接近绝望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被禁锢的内心翻涌!这情绪是如此强烈,甚至一度冲垮了他对“烙印”的压制,让那双碧绿的眼眸和地底的呼唤再次清晰地浮现!
他猛地转过身,面向那五十名静静等待、如同雕塑般的士兵。
那一刻,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疯狂的、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命令——“撤退!”
但最终,那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名为“绝对忠诚”的枷锁,以及A0最后那句关于“稳定性”的警告,像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却依旧是冰冷而服从的指令:
“目标进入前方石林。全体注意,保持最高警戒,呈搜索队形,缓慢推进。优先捕捉,若遇强力抵抗……授权使用致命武力。”
声音透过面甲传出,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钢铁的士兵们再次无声地行动起来,如同黑色的潮水,谨慎地漫入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仿佛巨兽獠牙般的石林。
K437跟在队伍中段,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他知道,自己正在亲手将那个小女孩,也可能将自己,推向最终的结局。
而在石林深处,那个精灵小女孩,正蜷缩在一个狭窄的石缝里,透过缝隙,惊恐地看着那些如同死神般缓缓逼近的黑色身影。她紧紧握着胸前一个不起眼的、温润的白色小石子(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近乎彻底的绝望。
“没办法了吗……真的……逃不掉了吗?”
五日的亡命之舞,似乎终于要迎来终章。
第二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