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的风裹着湿冷的气息,像无数根浸了冰的细针,斜斜刮在脸上,刺得皮肤发麻。墓地入口的柏油路积着昨夜的雨水,坑洼处的水洼映着铅灰色的天,踩上去时,水花顺着鞋底边缘溅起,细碎地打在裤脚,混着泥土的腥气与百合的冷香,沉沉压在心头,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林知夏站在人群末尾的阴影里,黑色医用口罩勒得脸颊发紧,边缘蹭过耳后皮肤,留下一道红痕。她把棒球帽檐压得极低,帽檐的阴影几乎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颌。身上穿的黑色外套是张警官临时找来的,版型宽大得不合身,袖口晃荡着,每次抬手都会蹭到掌心,像套了件不属于自己的壳,时刻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一个“死人”的旁观者。
不远处的墓碑前围满了人,白色的花圈堆了足有半米高,挽联上的黑字在阴天下格外刺眼。最中间的墓碑是新立的,黑色花岗岩面打磨得光滑,上面贴着一张放大的照片——是去年春天在樱花园拍的,她抱着一束粉白的樱花笑,眼底亮得像盛了星光,鬓角别着一朵小小的樱花,是顾沉舟当时帮她别上的。照片下方刻着“爱女林知夏之墓”,宋体字冰冷坚硬,每一笔都像凿在她心上,刺得眼睛发疼,生理性的酸涩顺着眼眶往下涌,却被她强行憋了回去。
她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传来尖锐的痛感。这是她早就想好的办法,用疼痛保持清醒,避免在人群中失态。目光不敢停在墓碑上,怕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冲上去,只能悄悄扫过人群前方的身影——顾沉舟就站在第一排,离墓碑最近,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穿了件深灰色西装,是她去年陪他选的那套,当时他还笑着说“等我们结婚,我就穿这个”。此刻西装领口系得一丝不苟,领带打得端正,没有一丝褶皱,可林知夏却能看出他的僵硬——肩膀绷得笔直,后背的线条硬得像块铁板,平时总带着笑意的眼睛藏在低垂的眼帘下,眼眶比平时深了些,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这几天没睡好。下颌线绷得很紧,连嘴角都抿成一条直线,像是用尽全力才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不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沉舟,节哀。”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是顾家族里的长辈,也是参与走私的核心人物之一。顾沉舟点头时动作很轻,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指尖攥着一支白色的百合,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花瓣都被捏得微微发皱,边缘蔫了一小块。
“谢谢王叔。”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刻意装出来的疲惫,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滚出来,没有丝毫温度,“她喜欢百合,就想多给她带几支。”
林知夏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像擂鼓似的撞在肋骨上,震得耳膜嗡嗡响。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往旁边的松柏树后躲了躲,帽檐又压下去几分,连呼吸都放得更轻。口袋里的银质戒指硌得指骨发疼——那是假死计划实施前一晚,她在公寓整理救生衣时,顾沉舟趁她不注意偷偷塞进去的。银圈内侧刻着极小的字:“知夏,等我”,边缘被他反复打磨过,光滑得不刮手,可此刻攥得紧了,依旧硌得掌心发红,甚至能清晰摸到字迹的纹路。
她想起那晚在车里,他帮她系安全带时的颤抖——指尖捏着织带,半天没对准卡扣,呼吸都带着颤;想起他最后拥抱她时的力度,勒得她肩胛骨发疼,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发顶落在她发间的温热液体,是他没敢让她看见的眼泪。鼻尖突然发酸,生理性的哽咽涌到喉咙口,她赶紧用力咬住下唇,把呜咽硬生生咽回去,唇瓣被牙齿咬得发麻,尝到一点淡淡的血腥味。
“听说顾先生为了找她,在海边守了两天两夜,连饭都没吃,人都瘦脱相了。”身后两个穿黑裙的女人小声议论,声音不大,却像细碎的针,扎进林知夏的耳朵里。
“可不是嘛,多好的姑娘啊,才二十几岁,怎么就这么没了……”另一个女人叹气,语气里带着惋惜,“听说车冲进海里的时候,连尸首都没找到,沉舟这孩子,就是太执着了。”
“顾家最近也不太平,听说走私的事被警方盯得紧,现在又没了未婚妻,真是祸不单行。”
林知夏攥着戒指的手又紧了些,指节泛白,连手臂都开始发僵。她知道这些“传闻”都是顾沉舟故意放出去的——在海边守夜是假,找“尸体”是假,瘦脱相是真的,那是他这几天熬夜制定计划、应付家族试探熬出来的。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家族的人相信“林知夏已死”,相信他因为失去未婚妻而意志消沉,从而放松对他的警惕,方便他后续收集最后的交易证据。
可看着他站在墓碑前,孤零零的身影被风裹着,西装下摆轻轻晃,像被遗弃的孩子,她还是忍不住心疼。他明明比谁都痛,比谁都怕失去她,却要在一群豺狼面前扮演“悲痛的未婚夫”,连一滴眼泪都不能放肆流,连一句想念都不能说出口。
人群开始慢慢散去,有人往出口走,脚步踩着积水,发出“哗啦”的声响。林知夏跟着人流挪动脚步,目光却像黏在了顾沉舟身上,挪不开分毫。他还站在墓碑前,没有动,弯腰把那支被捏皱的百合轻轻放在碑前,指尖悬在照片上方,停顿了几秒,才轻轻碰了碰照片上她的脸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易碎的玻璃,指腹反复摩挲着照片里她的笑脸,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像是在跟她说悄悄话。
林知夏的脚步猛地顿住,口袋里的戒指硌得指骨生疼,连指尖都开始发麻。她能想象到他此刻的眼神,一定盛满了她看不见的温柔与不舍,就像每次他看账本里那些回忆时的模样。
就在这时,顾沉舟突然直起身,抬手理了理西装领口,转身朝着出口的方向走来。
林知夏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忘了。她赶紧低下头,往旁边的松柏树后又躲了躲,帽檐压得更低,几乎要遮住眼睛,宽大的外套袖子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巴。
脚步声越来越近,沉稳的,带着皮鞋踩在柏油路上的清脆声响,一步一步,像敲在她的心上。熟悉的雪松味混着雨水的湿气,渐渐漫到鼻尖——那是他常用的雪松调洗衣液的味道,洗了无数次,却还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气息,就算隔着十米远,就算混着泥土和百合香,她也能立刻认出来。
她能感觉到他从身边走过,步伐很稳,没有丝毫停顿,肩线挺拔,像只是路过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的西装袖口离她的手臂只有几厘米远,她甚至能感觉到布料带起的微风,凉丝丝的,拂过她的手腕。
就在两人肩膀即将错开的瞬间,他的袖口轻轻蹭过她的手臂——那触感极淡,像一片羽毛拂过,带着一丝极淡的凉意,却瞬间让她浑身僵住。紧接着,一句低哑的话落在她耳边,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的羽毛,几乎要被风吹散,却每个字都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别回头。”
林知夏的身体猛地僵住,指尖死死抠住口袋里的戒指,银圈深深嵌进掌心,硌得指骨生疼,疼得她眼眶瞬间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却被她强行憋回去——她想抬头,想看看他的眼睛,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还好,想再听听他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简短的“别怕”。可双脚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脖子更是像被钉住,连动一下都做不到。
她知道不能回头。一旦回头,只要眼神对视哪怕一秒,以家族那些人的警惕,一定会看出破绽;一旦回头,他们之前所有的计划——假死、伪装、收集证据,都会功亏一篑;一旦回头,他之前的隐忍、她的伪装,都会变成泡影,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脚步声渐渐远了,雪松味也慢慢淡了下去,像被风吹散的雾,只留下一点淡淡的余味。林知夏依旧站在松柏树后,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口袋里的戒指被掌心的汗浸湿,冰凉的金属贴着温热的皮肤,却还是被她攥得紧紧的,仿佛只要攥着它,就能攥住顾沉舟的平安。
她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顾沉舟应该还没走远,或许在不远处的拐角,或许在出口的车旁,正看着她的方向,像她看着他一样,克制着所有的情绪,不敢靠近,不敢停留。
过了很久,直到身后的人群彻底散去,墓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刮过松柏的“沙沙”声,她才慢慢抬起头,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脚步很轻,却很坚定,每一步都踩得很稳,没有丝毫犹豫。风又刮了过来,吹起她的外套衣角,口袋里的戒指贴着掌心,传来微弱的温度,像他留在她身边的念想。
她想起他在车里说的“最多三天”,想起他拥抱时落进她发间的眼泪,想起墓碑上那张笑着的照片——那不是终点,不是真的告别,是他们为了最终的平安,不得不走的弯路,是为了以后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不用伪装,不用害怕,一起去捡今年的银杏叶,一起把那枚刻着“知夏,等我”的戒指,真正戴在彼此的无名指上。
走到墓地门口时,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戒指,戒圈内侧的字迹硌着掌心,像一句无声的承诺。阳光突然从云层里漏出一点,淡淡的,落在她的手背上,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把脊背挺得更直,肩膀不再发抖——她知道,顾沉舟在看着她,而她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在安全屋里等他回来,等他们一起,把这场“假死”的故事,写成属于他们的“重生”结局。
门口的出租车已经等在那里,是张警官安排好的。她拉开车门,弯腰坐进去时,最后看了一眼墓地的方向,虽然看不到顾沉舟的身影,却仿佛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带着坚定的力量。她攥紧口袋里的戒指,在心里默念:顾沉舟,我等你,等我们一起,把所有的危险都熬过去,然后好好地,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