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里的天色总是昏沉沉的,带着一种陈年旧伤般的晦暗。四周那些嶙峋怪石投下的影子,仿佛都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所以说,这地方以前是封印魔物的古战场?”楚清歌蹲在地上,一边用小树枝拨弄着脚下暗红色的土壤,一边听着季无忧唾沫横飞地讲述那些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传说。她皱了皱鼻子,空气里似乎总萦绕着一股极淡的、铁锈混合着腐朽的味道。“怪不得感觉这么不得劲,喘气都费劲儿。”
“何止是不得劲!”季无忧一拍大腿,表情夸张,“道友你是灵植师感觉敏锐,我告诉你,这地方的怨气、煞气,积攒了万万年!寻常修士待久了,道心不稳的,怕是要做上三天三夜的噩梦!”
一直抱剑靠在旁边岩石上的沈墨,闻言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搭话。只是那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些许。
楚清歌瞥了他一眼,总觉得这位沈师兄从刚才查看完那些带血的指痕后,周身的气压就更低了。她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凑到沈墨身边,递过去一个水囊:“师兄,喝口水?你这脸绷得,比阿甲挖洞时撞上的花岗岩还硬。”
沈墨微微侧头,避开了她过于靠近的视线,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不必。”
“客气啥?”楚清歌浑不在意,直接把水囊塞到他没握剑的那只手里,“你这脸色白得,跟我上次炼丹失败炸出来的炉灰一个色儿。是不是这鬼地方怨气太重,让你不舒服了?”
她这话本是随口调侃,带着点接地气的关心。没想到沈墨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随即猛地灌了一口水,动作快得有些仓促,几滴清水顺着他线条冷峻的下颌滑落。
“无妨。”他放下水囊,语气生硬,“我去前面巡查,你们在此稍候,勿要乱走。”
说完,也不等楚清歌回应,玄衣身影一闪,便已掠出数丈之外,迅速消失在嶙峋的石林阴影中,那速度快得像是身后有妖兽在追。
“诶?沈师兄!”楚清歌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眨了眨眼,“跑这么快干嘛?我又不吃人。”
旁边的赤羽正用喙梳理着自己那身引以为傲的黑羽,闻言嗤笑一声,用意念传音,那傲娇的小奶音在楚清歌脑海响起:“哼,我看他是心里有鬼!说不定是偷偷找地方解决内急去了,凡人就是麻烦!”
“吃你的灵果吧!”楚清歌没好气地弹了一下赤羽的脑袋,换来对方不满的“啾”一声抗议。
她心里却泛起一丝嘀咕。沈墨这人虽然一向冷得像块冰,但行事向来沉稳有度,刚才那离开的样子,分明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而且,他握剑的手,骨节都泛白了。
“这片埋葬了上古英灵的土地,绝不能让那些所谓的‘噬道魔物’再次玷污……”她脑海里回荡着刚才季无忧慷慨激昂的话语,又联想到沈墨异常的反应,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难道……这里的怨气,对沈师兄的影响特别大?”
她想起之前几次,沈墨心魔似乎就有不稳的迹象。这古战场积累万年的负面气息,对于需要时刻压制心魔的他来说,恐怕不亚于一场酷刑。所谓的“巡查”,只怕是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硬扛去了。
想到这里,楚清歌心里那点调侃的心思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看了看沈墨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手里被他塞回来的水囊,瓶口还残留着他方才急促饮水时沾上的些许湿意。
“真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家伙……”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楚道友,你看这块石头,像不像个哭脸?”季无忧完全没察觉这边的暗流涌动,又兴致勃勃地指着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开始他的“考古发现”。
楚清歌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嗯嗯,像,哭得可伤心了。”
她悄悄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小玉瓶,里面是她之前炼制的“加料版”静心丹,考虑到沈墨那诡异的、似乎对辣味有点反应的体质,她特意在里面掺了一丁点提神醒脑的……嗯,辣椒精华萃取液。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再“坑”他一下,看他被辣到的冰块脸会不会裂开,现在倒是觉得,或许真能派上用场?
“阿甲。”她低声唤道。
正撅着屁股试图把一块亮晶晶的石头挖出来当收藏的阿甲,闻言立刻抬起头,小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主人,有啥吩咐?挖宝还是打架?”
楚清歌把玉瓶塞到它爪子里,指了指沈墨离开的方向:“喏,给你个光荣的任务,把这个给沈师兄送过去。就说是……是我感谢他之前‘投资’的回礼,让他务必收下,提神醒脑,效果拔群!”
她特意在“效果拔群”上加重了语气。
阿甲虽然不太明白为啥送个药还要偷偷摸摸,但主人吩咐了,它立刻挺起小胸脯:“保证完成任务!”说完,哧溜一下就钻进了地底,朝着楚清歌指的方向掘进而去。
楚清歌看着阿甲消失的地面,轻轻吐了口气。她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了。这片危机四伏的古战场,隐藏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要多,而同伴身上似乎也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沉重。她的秘境之旅,似乎从这一刻起,真的又多了一层不一样的意义——不仅仅是寻宝探险,或许还要加上……关心一下某个口是心非、独自硬撑的闷葫芦队友?
“希望那家伙别硬撑出事才好……”她望着石林深处,默默想道。
与此同时,石林深处一片相对隐蔽的空地。
沈墨背靠着一块巨大的、仿佛被利器劈开过的断岩,单膝微屈,玄衣下摆沾染了尘土,但他毫不在意。他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仍死死握着本命长剑,剑尖抵着地面,微微颤抖。
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滴在暗红色的土壤里,瞬间消失不见。他紧闭着双眼,浓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结。
脑海里,不再是往日心魔发作时纯粹的杀戮与暴戾幻象,而是被这片古战场残留的怨念侵染、扭曲。
他“看见”无数模糊的、染血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听到兵器交击的刺耳锐响、法术爆裂的轰鸣、还有临死前不甘的怒吼与哀嚎……这些属于万年前逝者的残响,与他自身天煞魔体滋生出的黑暗欲望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只冰冷粘腻的手,试图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
“……杀……毁灭……这才是你的本性……”心魔的低语带着蛊惑,与战场怨气的尖啸混合,冲击着他的神识。
“闭嘴!”沈墨在心中怒吼,竭力运转浩然剑道的心法,试图驱散这些杂念。一丝丝精纯而凛然的剑气自他体内溢出,在周身形成一道微弱的屏障,将那无形的负面能量稍稍隔绝。
但这抵挡十分艰难。此地积怨太深,如同泥沼,而他体内的魔性仿佛找到了共鸣,躁动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甚至可以感觉到,眼角那颗平日里被他用灵力小心遮掩的泪痣,都在隐隐发烫,那是封印松动的迹象。
绝对不能在这里……绝对不能暴露……
他咬紧牙关,下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喉间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就在这时,他脚边的土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沈墨猛地睁眼,眼中赤红的光芒一闪而逝,几乎是本能地,手中长剑骤然提起,凌厉的剑气瞬间锁定来源!
“哇!别动手!自己人……啊不,自己兽!”一个灰扑扑的小脑袋从地里钻了出来,正是阿甲。它被那突如其来的剑气吓得一缩脖子,两只小爪子慌忙举过头顶,爪子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小玉瓶。
沈墨看清是它,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提起的剑尖垂下几分,但眼神依旧锐利而警惕,带着未散尽的戾气:“何事?”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阿甲被他那眼神吓得又缩了缩,但还是牢记主人的任务,把小玉瓶往前递了递,磕磕巴巴地说:“主……主人让我给你的!说是……是回礼!提神醒脑,效果……效果拔群!”它把楚清歌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沈墨的目光落在那个朴素的小玉瓶上,微微一怔。楚清歌?她……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去接。
阿甲举得爪子都酸了,见他不动,有点着急:“主人说了,务必收下!你快拿着呀!这地方怪吓人的,我得赶紧回去!”它可不想在这位煞气腾腾的剑修旁边多待。
沈墨看着阿甲那副又怕又怂却坚持完成任务的样子,眼底深处的冰寒似乎融化了一瞬。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还带着阿甲爪子上泥土气息的小玉瓶。
瓶身微凉,握在手中,竟奇异地让他翻腾的心绪平复了一丝。
“她……还说了什么?”他低声问,声音依旧沙哑。
阿甲歪着头想了想,摇摇脑袋:“没了!就说让你务必收下!我走啦!”说完,哧溜一下又钻回地里,跑得比来时还快,仿佛生怕沈墨反悔似的。
空地上再次只剩下沈墨一人。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瓶,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瓶身。脑海中似乎能想象出楚清歌说“效果拔群”时,那带着点小得意和小狡黠的表情。
他拔开瓶塞,倒出一颗圆润的丹药。丹药呈淡青色,散发着熟悉的草木清香,但……仔细一闻,那清香底下,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刺激性的辛辣气味。
沈墨:“……”
他几乎能肯定,这又是她那“独特”的手笔。
若是平时,他定然会怀疑这又是她的恶作剧。但此刻,感受着体内依旧蠢蠢欲动的心魔和周围无孔不入的怨气,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将那颗丹药送入了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清凉温和的药力迅速流向四肢百骸,确实有宁心静神之效。然而,就在他以为仅此而已时,一股熟悉的、微弱的灼热感猛地从喉咙蹿起,直冲头顶!
“咳!”他忍不住偏头低咳了一声,眼眶瞬间被那辛辣感刺激得微微发红。
这感觉……果然!
但奇怪的是,这突如其来的、微不足道的刺激,反而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那层将他紧紧包裹的、由心魔和怨气共同编织的窒息感。让他从那沉沦的边缘,短暂地挣脱了出来,意识为之一清。
虽然那躁动的心魔并未就此平息,依旧在深处翻涌,但至少,那最危险的失控临界点,似乎被往后推了一点点。
沈墨抬手,用指腹轻轻擦过眼角,抹去那因呛咳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也顺势按了按那颗微微发热的泪痣。他望向楚清歌他们所在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情绪复杂难辨。
那个看似没心没肺、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丫头……
她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而这看似胡闹的“加料”丹药,究竟是歪打正着,还是……?
他握紧了手中的玉瓶,将那残留的一丝辛辣气息,连同心底那一丝莫名的、微小的悸动,一同压了下去。再次抬眼时,已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只是那紧绷的唇角,似乎柔和了微不可查的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