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积压如山
南方的暮春,雨水渐渐丰沛起来。不再是冬末那刺骨的冻雨,而是缠缠绵绵、淅淅沥沥的梅雨。湿漉漉的空气裹挟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弥漫在整个南水县城。青石板路总是泛着水光,墙角院边的青苔肆意蔓延,绿得逼人。
这股潮湿闷热,也仿佛渗进了南水县玻璃厂的每一个角落。
自新厂长李光明上任,已过去一个多月。厂区里那些“日产翻番”、“超额完成任务”的红色标语,被雨水打湿又晒干,边缘已经有些卷曲剥落,但口号声却一日高过一日。车间里机器轰鸣日夜不息,工人们三班倒连轴转,平板玻璃的生产记录果然如李光明所要求的那样,节节攀升,不断“创造新高”。
然而,与车间里热火朝天的生产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厂区后方那几间巨大的仓库。
仓库管理员老周头,这些天愁得头发又白了好几根。他拿着长长的竹篾清单,站在一号仓库门口,望着里面几乎顶到房梁的玻璃垛,唉声叹气。一箱箱、一摞摞的平板玻璃,整齐地码放在木架上,像一片沉默的、冰冷的白色森林。空气中弥漫着玻璃特有的微尘味,以及木材和包装纸受潮后的淡淡霉味。光线从高处的气窗透进来,照在蒙尘的玻璃表面上,反射出黯淡的光。
“又送来一车!”一个年轻工人推着平板车进来,车上装着刚下线的玻璃,“周师傅,往哪儿放?”
老周头抬手指了指仓库最里面一个勉强挤出的角落:“就那儿吧,小心点,别碰着了!”
他看着工人们小心翼翼地将新玻璃抬下,堆叠上去,那角落最后一点空隙也被填满,心里像堵了块石头。这已经是最后一个能塞下东西的仓库了。二号、三号仓库早就满了,连走廊过道都见缝插针地堆了不少。这些玻璃,就像是只进不出的死水,越积越多,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师傅,”那年轻工人擦着汗,小声嘀咕,“这都堆成山了,咋还不停一停?生产这么多,卖得出去吗?”
老周头赶紧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呵斥:“胡说什么!李厂长说了,这是战略储备!要紧跟形势,叫你生产就生产,别的少打听!”
年轻工人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话,推着空车走了。
老周头独自在仓库里踱步,脚下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声响。他伸手摸了摸身边一箱玻璃的包装纸,边缘已经有些受潮发软。他心里清楚,再这样堆下去,不说销路,光是保管都是大问题。一旦受潮或者堆放不当,这些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玻璃,很可能就成了废品。
与此同时,厂部办公楼的小会议室里,气氛比仓库更加凝重压抑。
一场由李光明亲自主持的销售攻坚会议正在召开。销售科全员到齐,科长姓刘,是个干了十几年供销的老业务,此刻正低着头,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身边的几个科员也都屏息凝神,不敢大声喘气。
李光明坐在主位,面前摊着销售报表,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跳了一下。
“刘科长!你们销售科是干什么吃的?!啊?!”李光明的嗓音因为连日来的动员喊话有些沙哑,但怒气丝毫不减,“生产车间日夜奋战,产量纪录不断刷新!可你们呢?看看这报表!看看这数字!这个月的出货量,还不如王超在的时候!这就是你们对跃进运动的响应?这就是你们的觉悟?!”
刘科长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解释什么:“李厂长,不是我们不努力,实在是……现在的市场情况……”
“市场市场!又是市场!”李光明粗暴地打断他,手指几乎戳到刘科长的鼻子上,“我看你就是受了王超那套右倾思想的影响!市场是需要开拓的!是需要创造的!建筑公司的老合同履行完了,你们就不会去找新客户吗?公社、大队都在搞建设,就不会去推销吗?坐在办公室里等客户上门,这是什么作风?!这是官僚主义!是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
他越说越气,站起身,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又咄咄逼人的声响。
“我告诉你们,销售科就是厂里的龙头!龙头不抬起来,整个厂子都要被拖垮!生产出来的产品卖不出去,堆在仓库里,那就是一堆废品!是对国家财产的极大浪费!这个责任,你们销售科负得起吗?!”
一个年轻些的销售员忍不住小声辩解了一句:“厂长,我们去下面公社跑过了,可他们……他们今年主要的建材是木材和砖瓦,预算也紧张,玻璃用的少……”
“少?”李光明猛地停下脚步,目光如电扫向那个年轻人,“这就是你们的工作没做到位!不会宣传吗?不会做思想工作吗?要让他们明白,装上明亮的玻璃窗,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生活水平提高的表现!是跃进的成果!要算政治账,不要光算经济账!”
他回到座位,抓起茶杯灌了一大口冷茶,语气不容置疑:“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从今天起,销售科所有人,给我全部下到基层去!一个公社一个公社地跑,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谈!完不成销售任务,就别给我回来!这个月的奖金,全部扣发!”
会议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结束。销售科的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走出会议室,如同打了败仗的兵。刘科长脸色灰败,掏出手帕不停地擦着汗。他知道,李厂长这是把生产过剩的压力,全部转嫁到了销售环节。可有些事,不是光靠喊口号和压任务就能解决的啊!
消息很快就像这梅雨季的湿气一样,渗透到了全厂。车间里的工人们虽然还在机械地操作着,但私下里的议论也渐渐多了起来。
“听说了吗?销售科被李厂长骂得狗血淋头。”
“仓库都堆满了,还让我们拼命生产,这不是瞎搞吗?”
“唉,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按王厂长的路子走,转产玻璃瓶好歹有销路……”
“嘘!小声点!别让‘积极分子’听见了!”
一种无形的恐慌和不满情绪,在机器轰鸣的掩盖下,悄悄蔓延。人心,开始浮动。
傍晚时分,王超正在自家院子的瓜棚下,检查刚结出的小南瓜。张涛又一次不请自来,他连工装都没换,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虑。
“王厂长,”他接过王超递来的凉茶,也顾不上喝,急声道,“您是没看见,今天李厂长把销售科的老刘他们骂成什么样了……仓库真的撑不住了,再生产下去,怕是要堆到露天场院了!”
王超用蒲扇轻轻赶走一只飞虫,神色平静:“李厂长不是联系了地区建筑公司吗?”
“快别提了!”张涛苦笑,“那边是来拉过一次货,可量不大,而且人家明说了,后续的建设项目还在规划,暂时用不了这么多玻璃。李厂长当时跟人家拍胸脯保证供应,现在倒好,供应是超额了,可人家消化不了啊!”
王超沉默地看着瓜藤上毛茸茸的嫩叶,没有说话。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违背客观规律的狂热,终究要碰壁。
“现在厂里人心惶惶,”张涛压低了声音,“工人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说这样干下去不行。几个老工人都来找我,想让我跟李厂长反映反映……可我怎么反映?他现在根本听不进任何不同意见,开口就是‘右倾’,闭口就是‘保守’!”
“那就先不说。”王超终于开口,声音沉稳,“你是副厂长,稳住生产,保障安全是你的职责。特别是安全,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出事故。”
张涛看着王超,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雷师傅他们也盯着呢,设备该保养的还是在保养,就是……唉,李厂长嫌保养耽误生产时间,已经说过好几次了。”
“该做的还是要做。”王超的语气不容置疑,“产量指标是软的,安全红线是硬的。这个道理,你比我懂。”
张涛重重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凉茶一饮而尽,那冰凉的茶水似乎也无法浇灭他心头的焦灼。他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厂里的琐事,这才忧心忡忡地离去。
送走张涛,王超站在暮色渐合的院子里。远处,玻璃厂的方向隐约还能传来机器的轰鸣。他知道,那仓库里堆积如山的,不仅仅是冰冷的玻璃,更是日益尖锐的矛盾和被压抑的民意。李光明用高压手段维持的生产狂热,就像不断往一个已经超压的锅炉里添煤,破裂的风险,正在一点点累积。
母亲李秀兰在灶间唤他吃饭,今晚做的是咸鱼蒸豆腐,炒了个青菜,依旧是南方寻常人家的清淡口味。
饭桌上,王建国扒拉着米饭,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们厂,仓库也快爆仓了。”
王超抬起头,父子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忧虑。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三百四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