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食堂风波
玻璃厂的生产任务依旧繁重,地区百货大楼的订单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悬在全厂上下的头顶。然而,近日来,另一股暗流却在车间、在食堂、在工人们交头接耳的缝隙间涌动,其声势隐隐有压过生产紧迫感的苗头——那便是关于“吃”的抱怨。
这日晌午,下工的钟声敲响,工人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食堂。但与往日那种带着期盼的急切不同,许多人的脸上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比较和不满。
王超刚从深加工车间出来,正准备去食堂,就听见两个年轻工友一边走一边低声嘟囔。
“又是南瓜、青菜,加点油渣就算见荤腥了。”一个高个子青年用筷子敲打着饭盒,发出清脆的响声,“你看看人家街道食堂,昨天是粉蒸肉,前天听说还有炸鱼块!那油水,隔着老远都闻见香!”
另一个矮胖些的工友叹了口气,摸着肚子:“谁说不是呢!咱们这,说是管饱,可你看看那打饭的王婶的手,抖得跟筛糠似的!多打一勺菜都像割她的肉!我这干力气活的,吃完不到俩时辰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我娘在街道食堂吃,回来说那米饭堆得冒尖,菜随便添!那才叫真正的‘吃饭不要钱’!”
这话引起了旁边几人的共鸣。
“就是!咱们厂食堂也太抠搜了!都是为国家做贡献,凭啥咱们厂的伙食就跟不上?”
“我小舅子在农机厂,他们食堂昨天还吃了顿红烧肉呢!肥瘦相间,油光锃亮!咱们这倒好,还在跟老南瓜较劲!”
抱怨声像夏日的蚊蚋,嗡嗡地响彻在通往食堂的路上。王超默不作声地跟在人群后面,眉头微锁。他注意到了工人们情绪的变化,这种因“比较”而产生的不满,正在悄然侵蚀着前段时间因获得订单和局里慰问(猪大骨)而凝聚起来的士气。
食堂里,队伍排得老长。窗口内,巨大的木桶里装着糙米饭,旁边是两个大铝盆,一盆是清汤寡水的炒南瓜,另一盆是看不到几点油星的炒空心菜,唯一算得上带点荤气的,是一小碟切碎的酸菜炒油渣,那油渣也炸得干瘪,不见多少油润。
打饭的几位大婶面无表情,动作机械。给工人们打菜时,勺子确实不会满当当,尤其是那碟酸菜炒油渣,每人只能分到浅浅一勺底,多要便会遭到无声的拒绝或一个白眼。
“王婶,多给点油渣呗,这点塞牙缝都不够。”一个胆大的青工陪着笑脸。
打饭的王婶眼皮都没抬:“一人一份,定量!后面还排着队呢!”
青工悻悻地闭上嘴,端着明显比街道食堂描述中“缩水”不少的饭菜,找位置去了。
王超打好自己的饭菜——和所有工人一样分量的米饭和菜,找了个角落坐下。他慢慢吃着,味同嚼蜡。饭菜本身的味道他并不挑剔,他能体会到掌管食堂的难处。但他更清晰地感受到的,是周围弥漫的那种失望和牢骚。
“看看,这就是咱们厂的‘好伙食’!”隔壁桌,一个老工人用筷子拨拉着碗里几近白色的南瓜块,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桌人听见,“我老伴在街道食堂,回来说那南瓜炖得烂糊,油汪汪的,还放了豆豉!咱们这,跟水煮的没啥两样!”
“听说街道食堂今天中午吃芋头烧肉,那肉块,啧啧……”另一个接口道,声音里充满了向往,随即转化为对眼前饭菜的嫌弃,“再看看咱们这个!”
“厂里是不是克扣咱们的伙食标准了?”有人提出了尖锐的质疑。
“谁知道呢!反正没见着吃肉的日子!”
这些议论,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王超心上。他知道,工人们的抱怨并非无理取闹。在“吃饭不要钱”的舆论风口和街道等其他单位食堂“丰盛”伙食的对比下,玻璃厂食堂这严格按照(可能更紧张的)厂内计划供应的、力求节省的普通饭菜,显得格外“寒酸”和“抠门”。
这不仅仅是吃得好不好的问题,这已经演变成了工人们衡量自身价值、衡量工厂是否重视他们、甚至是否公平的一种尺度。
吃完饭,王超没有立刻回办公室,而是绕到了食堂后厨。炊事班长正带着几个人在收拾、清洗,看到厂长进来,都有些意外。
“厂长,您有事?”炊事班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姓周,脸上带着常年被油烟熏烤的痕迹。
王超看了看堆在角落里的南瓜、蔬菜,以及锁在柜子里不多的油盐罐子,开门见山地问:“周师傅,最近工人们对食堂的饭菜,有些意见。你也听到了吧?”
周师傅叹了口气,用围裙擦着手,脸上露出几分无奈和委屈:“厂长,我咋能听不到?唾沫星子都快把食堂屋顶掀了!可……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指着那些食材:“厂里拨给食堂的粮食、油、菜钱就那么多,都是有定数的。街道食堂为啥敢那么放开了吃?听说他们是把整个街道居民上缴的粮食、副食集中起来统一调配,摊子大,东西看着就多。可咱们厂呢?就指着厂里这点计划。前段时间局里慰问的猪大骨和海带,那是特殊情况,吃完了也就没了。”
他压低了声音:“而且,厂长,我听说……只是听说啊,有些街道、公社食堂,为了撑门面,显示‘共产主义’的气象,已经把库存,甚至是……甚至是下一季的种子粮都拿出来吃了!咱们厂能这么干吗?这么多工人指着厂子吃饭,任务又重,要是寅吃卯粮,后面断了顿,那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周师傅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王超心头。他瞬间明白了问题的关键所在。这不是食堂工作人员不尽心,也不是厂里刻意克扣,而是在一种浮夸、攀比的风气下,坚持按计划、量入为出的务实做法,反而成了众矢之的。那些看似“丰盛”的食堂背后,可能隐藏着更深的危机,正如雷师傅和张老头隐隐担忧的那样。
“我明白了,周师傅,你们辛苦了。”王超点了点头,“饭菜分量,在保证大家基本能吃饱的前提下,还是要按计划来。质量上,多想想办法。”
离开食堂,王超的心情更加沉重。工人们的抱怨需要安抚,士气需要维系,但更要坚持工厂可持续发展的底线。他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场关于饭菜的风波,更是一场关于如何在一片狂热中保持冷静和实干的考验。
下午,他特意去了几个主要车间转了转。果然,工作的间隙,工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话题依然离不开食堂的对比。生产效率虽然没有明显下滑,但那种曾经因为攻克技术难关、完成首批订单而凝聚的专注和自豪感,似乎被一种浮躁和抱怨的情绪稀释了。
在制瓶车间,他甚至听到两个工人在争论:
“要我说,就该去跟厂里提意见!凭什么别的单位能吃香喝辣,咱们就得啃这没油水的南瓜?”
“提意见有啥用?厂里肯定有难处。你看厂长不也跟咱们吃一样的食堂?”
“厂长吃一样的那是应该的!可咱们的干劲不能光靠画饼充饥啊!肚子里没油水,手上就没力气!”
王超默默走开,没有打扰他们。他知道,堵不如疏。单纯的压制抱怨或者空头许诺都解决不了问题。
傍晚下班,王超随着人流走向街道食堂。家里早已不生火,厨房空荡冷清,一日三餐都指望着这里。街道食堂比厂食堂更大,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锅饭特有的、混杂的香气。今天的菜色是炒豆角和一道能看到些肥肉片的萝卜汤,米饭确实堆得冒尖,可以添饭。比起厂里,油水似乎确实多了一些。
他打好饭,找到已经坐在那里的家人。父亲王建国沉默地吃着,母亲李秀兰显得有些不自在,她习惯了在自家灶台前忙碌,现在这种等着打饭、吃着千篇一律大锅菜的感觉,让她这个家庭主妇仿佛失去了用武之地,眼神里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落寞。
王刚扒拉着碗里的饭,小声对王超抱怨:“哥,还是街道食堂好点,至少米饭管够。就是这菜,天天差不多,我都吃腻了。妈以前做的酸豆角炒肉末,比这个香多了!”他说着,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李秀兰闻言,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快吃吧,别挑三拣四。” 她何尝不想给孩子们做点合口的?可家里的铁锅、菜刀都交了,粮食油盐也一点不剩,巧妇也难为无米无炊之炊。
王红默默地吃着,把一块肥肉片夹到小妹妹王玥碗里。王建国抬头看了小儿子一眼,沉声道:“有的吃就吃,话那么多。” 语气虽重,但王超能看出,父亲眉宇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种完全依赖集体、失去家庭自主的生活方式,对于他们这辈习惯了自给自足、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来说,同样充满了不确定感。
家里的短暂对话,让王超更加确定,这场由“食堂”引发的风波和适应过程,已经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影响着每个人的心态和习惯。
晚上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中,没有了往日灶房的烟火气和饭菜香,家里似乎少了最重要的温度。王超坐在书桌前,没有像往常一样看技术资料或生产报表。他摊开信纸,准备给厂领导班子写一份简要的情况说明和分析。他必须统一厂里的认识,既要正视工人们的合理情绪,想办法在现有条件下尽可能改善(比如,他再次想到了那个“系统”,是否还能获取一些计划外的副食,通过合理渠道补充到厂食堂?),更要坚持原则,不能为了短期讨好而耗尽工厂赖以生存的根基。
他写下:“……当前食堂问题,反映的是工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亦是外部浮夸风气对我厂务实作风的冲击。安抚工人情绪,可考虑偶尔利用厂内资金或寻求其他渠道,适当增加荤腥,加强沟通解释。然,核心在于,必须坚持生产为本,质量为先,计划为纲。我厂之根基,在于技术革新、在于产品过硬、在于金字招牌,而非一时伙食之攀比。需引导工人,将目光放长远,将干劲用于生产……”
写完这些,他放下笔,走到窗前。夜色中的南水县城,零星灯火闪烁。他不知道别的食堂那看似丰盛的晚餐还能持续多久,街道食堂比厂里稍好的供应又能维持几时。但他知道,玻璃厂的炉火不能熄,工人们心中那股靠实干奋斗的信念之火,更不能被一顿饭的抱怨所浇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