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势稍减,田公爷便不顾毛骧劝阻,强撑着回到书房处理积压公务。案头堆叠的文书,大多是关于蓟州镇后续整顿事宜,以及辽东镇越发显得敷衍的回文。他执笔批阅,不过片刻,便觉气短胸闷,额角渗出虚汗,眼前字迹也模糊起来。
“公爷!”毛骧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触手只觉臂膀单薄,那厚重的官袍下竟似空荡荡的。毛骧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您何苦如此操劳!太医说了,您这病最忌劳神!”
田公爷闭目缓了片刻,才推开他的手,声音沙哑:“无妨……躺久了,反倒更觉昏沉。”话虽如此,他却也未再坚持执笔,只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文,最终落在窗外那棵覆满积雪的老槐树上。
“毛骧,”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飘忽,“你跟在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毛骧一怔,不明白公爷为何忽然问起这个,但仍恭敬答道:“回公爷,自大同算起,快十年了。”
“十年……”田公爷喃喃重复了一句,眼神有些悠远,“这十年,你我辗转边塞,见过黄沙漫卷,也见过血染征袍;在宣府整饬军屯,得罪了多少地方豪强;如今在这蓟州,又是这般光景……你可曾觉得疲倦?”
毛骧心头一震,抬头看向田公爷,只见他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异常清明,那其中蕴含的复杂情绪,是他多年来未曾见过的。他斟酌着词句,沉声道:“属下只知跟随公爷,尽忠职守,从未想过疲倦与否。”
田公爷微微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尽忠职守……是啊,尽忠职守。”他停顿片刻,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可我近来常常在想,这忠,尽了十年,边镇的积弊可曾少了一分?这职,守了十年,除了落下一身病痛,又真正改变了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毛骧心上。毛骧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却发现言语在此刻是如此苍白。他何尝不知,蓟州之事,看似雷厉风行处置了一批蠹虫,但王扑、曹化淳根基未动,朝中非议之声不绝,辽东更是铁板一块。公爷以病弱之躯,独木难支大厦之将倾。
“你看那树上的鸟雀,”田公爷忽然指向窗外,“风雪再大,它们也知道寻一处温暖的巢穴躲避。待到春日,便振翅高飞,觅食育雏,何等自在。”他收回目光,看向毛骧,眼中带着一种近乎释然的神色,“鸟雀尚且知时知还,何况人乎?”
毛骧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公爷,您……您的意思是?”
田公爷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缓缓道:“我年少时,也曾立志匡扶社稷,扫清边患。如今……或许是老了,也或许是这病磨去了不少锐气。”他轻轻咳嗽几声,抚着胸口,“只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毛骧看着自家公爷,这位他追随了十年,始终如磐石般坚定的上司,此刻眉宇间竟流露出一种深切的疲惫与去意。他忽然明白,公爷此番病倒,不仅仅是被风寒击垮了身体,更是被这无休无止的倾轧与看不到希望的争斗,耗尽了心神。
“公爷……”毛骧喉头哽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田公爷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此事,暂且不要对外透露。”他重新坐直了身体,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蓟州的摊子,还需收拾利落。辽东……且看陛下的意思吧。”
但他的心中,那归去的念头,已如庭前积雪下的草芽,虽被覆盖,却顽强地生根,只待春日来临,便要破土而出。倦鸟,已知还巢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