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穿透观星台顶层的裂缝，在布满血污的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萧胤跪坐在弟弟身侧，手仍紧握着萧执冰冷的手指。
帝王的冕冠早已歪斜，十二旒玉串沾满尘灰，可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太医令连滚爬爬地登上八层，身后跟着四名抬着软榻的药童。
老医官看到萧执胸前那道几乎贯穿躯干的伤口时，倒抽一口冷气，却不敢多问，颤抖着手指探脉。
“如何？”萧胤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太医令额头冷汗涔涔：“靖王殿下脉象……古怪至极。心脉微弱如游丝，本该……本该已经……”
他偷瞄皇帝一眼，硬着头皮续道，“可偏又有一股奇异生机护住心窍，如寒夜孤灯，摇曳不熄。只是这生机……正在缓慢消散。”
“能撑多久？”
“按这消散速度……最多三日。”
塔内一片死寂。只有远处传来隐约的厮杀声，那是禁军在清剿残余的邪祟傀儡。
萧胤缓缓松开弟弟的手，用沾血的龙袍袖口，仔细擦去萧执脸上的血污。
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易碎的瓷器。
“三日……”他低声重复，然后抬首，眼中已无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决断，“传旨：即日起，朕罢朝三日。所有奏章送至乾清宫，由内阁票拟后，直接送观星台。”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另，昭告天下：凡献‘九转还魂草’者，封万户侯，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若有人知此草下落，赏千金，授五品官身。”
太医令骇然抬头：“陛下！‘九转还魂草’乃是传说中的仙草，千年难遇，古籍记载也语焉不详，这……”
“那就去找。”萧胤站起身，冕旒晃动，“传令钦天监、太医院、翰林院，所有典籍中关于此草的记载，一字不落，全部誊抄送来。传旨各州府，张贴皇榜，悬赏寻药。”
他的目光扫过塔内众人，苏晚抱着萧执低声啜泣，星澜脸色苍白正在调息，赵铁鹰、陈砚书浑身浴血却仍持兵肃立。
“赵铁鹰。”
“末将在！”
“你率三百禁军精锐，护送靖王回王府。将府中‘暖玉阁’辟为病房，所有太医轮值看守，所需药材尽取太医院库藏。若有差池……”萧胤眼神如刀，“提头来见。”
“末将领旨！”
“陈砚书。”
“末将在！”
“你持朕金牌，接管京城戍卫。关闭九门，许进不许出。凡形迹可疑者，一律收监候审。京中凡三品以上官员，无朕手谕不得离府。”
“遵旨！”
一道道命令如铁链般抛出，将刚刚经历浩劫的帝都紧紧捆缚。
萧胤转身，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弟弟，然后头也不回地向楼梯走去。
“陛下……”苏晚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妾身……能随王爷回府照料吗？”
萧胤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准。星澜阁主，你也同去。靖王体内的那股生机古怪，恐怕非寻常医道能解。”
“臣遵旨。”
当软榻抬着萧执走下观星台时，天已大亮。
塔外广场上，跪满了文武百官。他们都是被连夜召入宫的，目睹了皇宫一夜之间的剧变，此刻个个面如土色。
萧胤站在高阶上，俯视着黑压压的人群。
晨光勾勒出他消瘦却挺拔的身影，龙袍上的血渍已凝结成暗褐色。
“昨夜，有邪祟作乱，祸乱宫闱。”他的声音平静，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寒，“侍卫统领林寒、太傅李清源，勾结妖人，意图弑君谋逆。”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抽泣声。
“林寒已伏诛，李清源……”萧胤顿了顿，“收押天牢，三司会审。凡涉事者，主动自首，朕可酌情宽宥。若待锦衣卫查实……”
他冷笑一声，未说完的话比任何威胁都可怕。
“退朝。”
百官如蒙大赦，叩首后仓皇退去。
唯有几名重臣留在原地，内阁首辅、兵部尚书、锦衣卫指挥使。
萧胤走下台阶，边走边道：“首辅，拟旨：追封秦皇后为‘孝端敬皇后’，以国母之礼厚葬。太子萧璟……晋为监国太子，即日起移居东宫养伤，一应政务暂由内阁辅佐。”
首辅颤声应下。
“兵部，调北境边军三万，秘密南下，驻于京畿百里外。没有朕的虎符，任何人不得调动。”
兵部尚书领命。
“锦衣卫，”萧胤停下脚步，看向指挥使，“朕给你三天。三天之内，查清昨夜宫中有多少人被邪祟侵蚀，多少人知情不报，多少人……早已背叛。”
指挥使单膝跪地：“臣，万死不辞。”
交代完毕，萧胤独自走向乾清宫。沿途宫道已清洗过，但砖缝间仍有洗不净的暗红。
内侍侍卫远远跪伏，无人敢靠近。
乾清宫御书房内，堆积如山的奏章旁，摆着一张简陋的软榻，那是他命令搬来的。
萧胤脱下染血的龙袍，换上常服，坐在榻边，却没有躺下。
他摊开一张空白圣旨，提笔。
笔尖悬停良久，墨汁滴落，在明黄绸缎上晕开一团污渍。
最终，他写下两个字：
“罪己。”
停笔。将圣旨揉成一团，掷入火盆。
火焰腾起，吞噬了那两个字，也吞噬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脆弱。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陛下，靖王府急报。”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声音。
“进。”
老太监躬身入内，呈上一封密函：“苏侧妃命人送来的，说是……在王爷贴身衣物内发现的。”
萧胤展开密函。是一张被血浸透半边的纸笺，字迹娟秀却仓促，显然是危急时刻仓促写就。内容只有寥寥数行：
“陛下若见此信，则臣弟恐已不测。”
“三事禀告：其一，林寒非主谋，其背后另有‘墟使’，疑在朝中高位；其二，‘九转还魂草’确存于世，十年前臣于北境军中，曾听一云游方士提及，此草生于极东海外‘三仙山’之‘瀛洲’，三十年一现世；其三，若臣身死，请陛下勿悲，护好晚晚与璟儿，则臣含笑九泉。”
落款是萧执，日期是离京前夜。
萧胤捏着信纸的手，指节泛白。
许久，他将信纸贴近心口，闭上眼。
“瀛洲……”
他睁开眼时，眼中只剩一片寒潭。
“传锦衣卫指挥使，再入宫。”
当指挥使再次踏入御书房时，看到皇帝站在巨幅《四海坤舆图》前，手指正点在东海之外，那片只有寥寥几笔勾勒的虚无海域。
“三天，”萧胤没有回头，“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找到去‘瀛洲’的海图，或者……找到十年前在北境军中云游的那个方士。”
指挥使瞳孔一缩：“陛下，东海之外迷雾重重，古籍所载‘三仙山’皆是虚妄之说，这……”
“那就让它变成实在的。”萧胤转身，眼中血丝密布，“朕的弟弟，只有三日阳寿了。”
“若找不到‘九转还魂草’，朕就让整个太医院、钦天监、还有你们锦衣卫——”
“全部陪葬。”
指挥使重重叩首：“臣……遵旨！”
他退出御书房时，后背已完全湿透。
而萧胤重新坐回榻边，从怀中取出另一件东西，一枚小小的、已经干瘪的护身符。
那是很多年前，母后病逝前，给当时还是太子的他，和年仅七岁的萧执，一人一枚。
萧执的那枚，在北境战场上遗失了。
而他这枚，保存至今。
他将护身符轻轻放在枕边，然后和衣躺下，面对着墙壁。
没有人看见，这位刚刚以铁腕手段镇压了宫廷叛乱、下令彻查朝野的帝王，在晨曦彻底照亮窗棂时，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入锦被。
肩膀，微微颤抖。
像很多年前，那个因为背不出《帝范》被父皇责罚后，躲起来偷偷哭泣的太子。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会拍着他的背说：
“皇兄，别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