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葬仙谷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的余晖穿透灰雾,在谷口投下斑驳的光影。
萧执站在谷口石碑前,仰头看着那朵莲花浮雕。石碑上的裂纹依旧,但不知为何,那莲花中心模糊的人脸,似乎……清晰了一分。
嘴角那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明显了。
“王爷,船在东南方向三里处的浅滩。”陈老大指着来路,“只是船损毁严重,恐怕……”
“能修吗?”萧执问。
陈老大沉默片刻:“主桅断裂,船底有破洞,帆只剩半面。若是在寻常港口,至少需要十天半月才能修复。可这里……”他环顾四周诡异的丛林,“连合适的木材都找不到。”
萧执没有回应,只是走向丛林。
赵铁鹰和星澜对视一眼,连忙跟上。陈老大叹了口气,也蹒跚着跟上。
这一次,丛林显得格外安静。
那些会发出铃声的花朵沉寂了,流淌银色汁液的树木枯萎了,连空气中浓郁的灵气,都变得稀薄、浑浊。
仿佛整座岛屿的生机,正在被什么东西……抽走。
走了约莫一里,萧执忽然停下。
前方不远处,横着一棵倒塌的巨树。树身粗壮,至少需要三人合抱,树皮呈暗金色,木质坚硬如铁——正是修补船桅的绝佳材料。
可诡异的是,这棵树不是被风吹倒,也不是自然枯死。
它是被……撕断的。
断口参差不齐,像被某种巨力硬生生扯断。
树干的横截面上,布满纵横交错的抓痕,每一道都深达数寸,抓痕边缘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像是血迹,但已经干涸发黑。
“这是什么野兽……”赵铁鹰蹲身查看抓痕,脸色凝重,“爪印的间距至少三尺,爪子长度超过半尺……这体型……”
“不是野兽。”星澜指尖轻触抓痕,闭目感应,“爪痕上有残留的……混乱气息。和葬仙谷里那些触手,同源。”
萧执没有理会这些,只是走到树旁,伸手按住树干。
掌心暗金色的莲花印记微微发亮。
下一秒,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坚硬的、本需要斧凿数日才能加工的木料,竟开始……软化、变形!
像是被高温熔化的蜡,树干以萧执手掌为中心,开始向两侧流淌、延展,最终形成一根笔直、光滑、长度粗细都恰到好处的新桅杆!
整个过程,不过十息。
萧执收手,脸色苍白了一分,但很快恢复。
“带上,走。”
他转身继续前行,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这……”陈老大独眼中满是惊骇,“这是……仙术?还是……”
“是‘墟’的力量。”星澜低声道,眼中忧色更深,“他在使用‘墟种’带来的能力。可每用一次,‘墟种’的侵蚀就会加深一分。”
赵铁鹰默默扛起那根新桅杆,入手温润,轻得不可思议,仿佛不是木头,而是某种轻金属。
接下来的路程,萧执又停下两次。
一次是在一片裸露的黑色岩层前,他伸手按在岩石上,岩石便熔化、重塑,化作数十块大小均匀的船板。
一次是在一条小溪旁,他掌心朝下,溪水便逆流而上,在半空中凝聚、压缩,最终化作一团散发着寒气的淡蓝色胶状物——那是修补船底最好的“水凝胶”,在外界需要复杂的炼金术才能制备。
每一次使用能力,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眼中的暗红就浓郁一分。
可他的步伐,从未停歇。
终于,在天色完全黑透前,他们回到了浅滩。
“飞鱼号”孤零零地搁浅在沙滩上,船身倾斜,破损处触目惊心。但有了萧执带来的材料,陈老大的眼睛亮了。
“给老夫两个时辰!”他搓着手,独眼中重新燃起光彩,“有这些材料,老夫能把‘飞鱼号’修得比新船还结实!”
萧执点点头,走到一旁,在一块礁石上坐下,闭目调息。
赵铁鹰和星澜帮着陈老大开始修船。
夜色渐深,海上升起圆月。月光洒在海面上,铺开一条银色的光路,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可那光路在半途,突然……断了。
不是被云层遮挡,而是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在距离岛屿约三里的海面上,戛然而止。
更诡异的是,那片海域的水面,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平滑,像一面巨大的黑色镜子,倒映着星空,却没有一丝波澜。
“那是……”星澜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那片海域,额间星纹微微发亮,“空间扭曲?”
“是‘迷雾障’。”陈老大头也不抬,用力敲打着一块船板,“仙山外围的天然屏障,进来容易出去难。进来时,我们靠的是仙门开启那一瞬间的空间裂隙。现在仙门已闭,想出去……”
他顿了顿:“得等下次月圆,仙门再开。或者……”
“或者什么?”赵铁鹰问。
“或者硬闯。”陈老大终于抬头,独眼望向那片诡异的海域,“但硬闯迷雾障的船,一百艘里能出去一艘,就算老天开眼了。大部分船,会永远迷失在空间乱流里,成为幽灵船。”
“下次月圆是什么时候?”萧执忽然开口,依旧闭着眼。
“三十天后。”星澜推算道,“但王爷,我们等不了那么久。您的身体……”
“那就硬闯。”萧执睁开眼,眼中暗红流转,“天亮就出发。”
“可是……”
“没有可是。”萧执打断星澜,“晚晚等不了三十天。皇兄……也等不了。”
他站起身,走到海边,望向漆黑的海面:
“我能感觉到,‘墟’的苏醒,不止在瀛洲。九州龙脉的另外八个节点,正在被同时侵蚀。时间……不多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心中一沉。
后半夜,船修好了。
陈老大确实手艺精湛,加上萧执提供的那些“改造”过的材料,修好的“飞鱼号”不仅恢复如初,船身还泛着淡淡的暗金色光泽,木质坚硬如铁,帆布柔韧如丝。
“这船……恐怕比大周水师最好的战船还结实。”陈老大抚摸着崭新的船舷,独眼中满是惊叹,“王爷,您这手段……”
“一次性的。”萧执淡淡道,“材料里的‘墟’之力很快就会消散。我们必须在那之前,冲出迷雾障。”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众人登船。
陈老大升起船帆,调整航向,对着那片平滑如镜的诡异海域,深吸一口气:
“坐稳了!”
“飞鱼号”如离弦之箭,冲入黑暗。
船首撞破平静海面的瞬间,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不是物理上的颠簸,而是……空间层面的扭曲!
眼前的景象开始碎裂、重组,前一秒还是黑夜中的大海,下一秒就变成白昼的沙漠,再下一秒又变成暴雨倾盆的丛林!
时空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无数破碎的画面如走马灯般闪过,每一个画面都真实得触手可及,却又虚幻得如同镜花水月。
“不要看那些画面!”星澜厉喝,双手结印,额间星纹光芒大盛,化作一道光罩护住船身,“那是空间乱流投射出的幻象!看久了,神魂会被扯进不同的时空碎片!”
赵铁鹰和陈老大连忙闭眼,可即便如此,那些画面还是直接投射进脑海。
赵铁鹰看到了北境战场,看到了死去的袍泽在血泊中向他招手;陈老大看到了年轻时葬身风暴的兄弟,在滔天巨浪中呼救。
两人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几乎要失控。
就在这时,一股温和却坚定的力量,护住了他们的心神。
是萧执。
他站在船头,背对众人,暗金色的莲花印记从胸口蔓延到脖颈,又延伸到脸颊,形成诡异的纹路。那些纹路微微发亮,将周围混乱的空间乱流……强行镇压。
不是驱散,而是镇压。
像一头更凶猛的野兽,闯入了兽群,用纯粹的威压,让所有野兽噤声。
“飞鱼号”周围的空间乱流,真的平息了。
那些破碎的画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笔直的、暗金色的……通道。
通道两侧,是翻滚的、浓稠如墨的黑暗。
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有无数只苍白的手在伸出,想要抓住船身,但在触及暗金色通道边缘的瞬间,都尖叫着缩回,化作青烟。
“这……这是……”星澜震惊地看着这条通道。
“是‘墟’的路径。”萧执的声音传来,带着压抑的痛苦,“我用‘墟种’的力量,强行在空间乱流中……开辟了一条路。”
“可这样消耗……”星澜急道。
“我知道。”萧执打断他,“所以,加快速度。”
陈老大咬牙,将帆升到最高,舵打到最满。
“飞鱼号”在暗金色通道中疾驰,速度快到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通道仿佛没有尽头。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可能过了一刻钟,可能过了一天,也可能……过了一年。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点亮光。
是正常的、属于外界海洋的月光。
“要出去了!”陈老大嘶吼。
可就在船头即将冲出通道的瞬间……
通道两侧的黑暗中,突然伸出无数条黑色的锁链!
锁链粗如手臂,表面布满尖刺,尖端是锋利的钩爪,密密麻麻,如蝗虫般扑向“飞鱼号”!
“是‘空间锚’!”星澜脸色剧变,“迷雾障的自卫机制!它要把我们永远锁在这里!”
锁链的速度太快,数量太多,转眼间就有十几条缠住了船身!船速骤减,船体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开始被向后拖拽!
赵铁鹰拔刀欲斩,可刀砍在锁链上,只迸出几点火星,连道白痕都没留下。
这些锁链,不是实体。
是空间规则的具象化。
“我来。”
萧执上前,伸手,抓住最近的一条锁链。
掌心与锁链接触的瞬间,暗金色的纹路如藤蔓般从掌心蔓延,瞬间爬满整条锁链!
锁链开始颤抖、崩解,化作黑色的光点消散。
但更多的锁链缠了上来!
一条、两条、三条……转眼间,萧执的双臂、胸口、甚至脖颈,都被锁链缠住!锁链上的尖刺刺入皮肉,暗金色的血渗出,滴落在甲板上,竟腐蚀出一个个小洞!
“王爷——!”赵铁鹰目眦欲裂。
萧执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只是深吸一口气,胸口那朵暗金莲花,骤然绽放!
真正的绽放!
莲花的虚影从他胸口浮现,迅速扩大,转眼间笼罩了整个船身!
所有缠住船身的锁链,在触及莲花虚影的瞬间,全部崩断!
而莲花虚影去势不减,向着前方的出口,狠狠撞去!
“轰——!!!”
无声的巨响在每个人脑海中炸开!
出口的光亮骤然放大!
“飞鱼号”如挣脱牢笼的飞鸟,冲出了通道,冲进了正常的海域!
月光、海风、波涛……熟悉的一切重新回归。
可船上,一片死寂。
因为所有人都看到,冲出通道的瞬间,萧执胸口的莲花虚影骤然收缩,重新没入体内。
而他整个人,如断线的木偶般,向后倒去。
赵铁鹰扑过去接住他。
触手滚烫。
萧执的身体,烫得像火炉。皮肤表面,暗金色的纹路如活物般蠕动,每一次蠕动,都让他的气息虚弱一分。
而最可怕的是,他的左眼。
那只眼睛的瞳孔,已经完全变成了暗金色。
瞳孔深处,一朵莲花,正在缓缓旋转。
“王爷……”赵铁鹰声音发颤。
萧执艰难地睁开右眼,那只眼睛还是正常的黑色。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喷出一口暗金色的血。
血落在甲板上,没有凝固,而是如活物般蠕动、蔓延,最终化作一朵小小的、暗金色的莲花。
莲花迅速枯萎,化作飞灰。
“还……死不了……”萧执喘息道,“但……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闭上眼,陷入昏迷。
赵铁鹰抱着他,跪在甲板上,仰头望天,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星澜走到船尾,望向后方。
那里,迷雾障依旧存在,像一道巨大的、扭曲的墙,横亘在海天之间。
而在墙的深处,他隐约看到……一双眼睛,暗金色的眼睛。
正隔着无尽的空间乱流,冷冷地……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