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的喧嚣随着夜幕降临而暂时沉寂,只余下寒风掠过原野的呜咽,以及伤兵营中断续传来的痛苦呻吟。晋军大营灯火通明,巡逻士卒的脚步沉重而警惕,白日的惨烈搏杀让每个人都身心俱疲,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紧张混合的气息。
赵朔未解甲胄,仅带着数名亲卫,沉默地行走在营垒之间。冰冷的铁甲边缘凝结着白霜,映衬着他比寒夜更冷峻的面容。他走过一处处营帐,倾听里面的动静,时而驻足,查看岗哨是否尽责,时而俯身,低声询问伤员的情况。
“元帅!”一名手臂裹着染血麻布的校尉认出他,挣扎着想站起来。
赵朔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沙哑却坚定:“好好养伤。今日诸位皆奋勇杀敌,朔看在眼里。楚军虽众,然我已挫其锐气。”他环视周围因他的到来而聚拢过来的士卒,提高声量,“我知道,有人传言楚军势大,有人担忧后方粮草。但我告诉尔等,我赵朔既与诸位同在此地,便必与诸位同生共死!晋国百年霸业,系于此战!我等身后,便是家园父母!唯有死战,方有生路!”
没有慷慨激昂的呼喊,只有沉静如铁的话语,却比任何口号都更能安抚躁动的人心。士卒们望着主帅在寒夜中巡营的身影,那份与他们同甘共苦的姿态,极大地稳定了因白日恶战和可能存在的流言而有些浮动的军心。尤其是“武卒”营地,见到魏颙紧随赵朔之后,士气依旧高昂,成为全军定力的基石。
巡营完毕,回到中军大帐,赵朔才卸下冰冷的头盔,露出疲惫的眉眼。案几上,那封晋景公的密诏如同毒蛇盘踞,时刻噬咬着他的心神。
深夜,韩厥秘密入帐。他同样面带忧色,低声道:“元帅,今日之战,我军虽未败,然伤亡亦重,尤其是左右两翼。楚军兵力优势尚在,若明日再战,恐更加艰难。”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那封诏书……虽已严令保密,然营中似有风闻,虽未蔓延,却需警惕。”
赵朔揉了揉眉心,指着地图:“我岂不知战局艰难?然此时退兵,无异于自寻死路。楚军王卒主力尚未完全投入,熊侣在等待时机,或许就是在等我军露出破绽或后撤的那一刻。”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韩厥,“韩大夫,你以为,郤克在此时促使君下发此诏,当真只为‘保全兵力’?”
韩厥沉默片刻,叹道:“其心……或许更盼元帅您此战受挫。甚至……”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已然明了——甚至可能盼着赵朔战败身死。
“所以我更不能退,更不能败!”赵朔一拳砸在案几上,眼中燃起决绝的火焰,“唯有大胜,携破楚之功返回新绛,我才能掌握主动,才能压制那些宵小之辈!否则,无论败退或是惨胜,等待我的都将是万劫不复!”
他看向韩厥:“明日决战,我意已决。集中‘武卒’与中军精锐,直攻楚军王旗所在!擒贼先擒王!只要击溃楚王亲卫,楚军必乱!”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将晋军最后的精锐孤注一掷。韩厥深知其中风险,但看着赵朔决绝的眼神,知道已无退路,只能沉重地点了点头:“厥,愿随元帅死战!”
与晋军营地的凝重肃杀不同,楚军大营因兵力优势且白日作战未显败象,气氛相对缓和。楚庄王熊侣的大帐内,灯火通明,将领们正在总结今日战况,商议明日方略。
大司马子反禀报道:“大王,晋军‘武卒’确实悍勇,我军中央战线承受压力颇大。然其左右两翼已显疲态,伤亡应重于我军。”
令尹子重进言:“赵朔急于求胜,因其国内必有掣肘,耗不起。我军可反其道而行,不必急于与其主力硬拼。明日可继续以两翼勐攻,牵扯其兵力,消耗其士气体力。待其疲敝,再以王卒精锐雷霆一击,可获全胜!”
楚庄王沉吟着。他渴望正面击溃赵朔雪耻,但作为雄主,他更看重胜利本身。“子重之言有理。赵朔如困兽,其势虽凶,然难持久。传令下去,明日两军轮番上阵,疲敝晋军!另,多派斥候,严密监视晋军后方动静,尤其是粮道!”他敏锐地感觉到,晋军内部的问题,或许比战场上的刀剑更能决定胜负。
“安居”岛上,范蠡面前的沙盘上,根据最新情报,插满了代表晋楚两军的小旗。他手持竹杖,模拟着双方可能的调动与反应。
“赵朔欲行险,集中精锐直捣黄龙,此乃劣势一方之无奈选择,亦是其性格使然。”范蠡一边推演一边对弟子道,“然楚庄王老谋深算,选择持久消耗,正中晋军要害。晋军粮草、士气、国内压力,皆难以支撑长期消耗战。”
竹杖在代表晋军精锐的位置重重一点,然后推向楚军王旗,途中却被代表楚军两翼的旗子阻挡、缠绕,最终速度减缓,力量消散。
“此策,成功率不足三成。”范蠡放下竹杖,得出结论,“除非有外力介入,或楚军自身出现重大失误,否则……赵朔危矣。”
他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中的星辰,仿佛在计算着命运的轨迹:“传信给我们在中原的人,做好准备。无论此战结果如何,天下局势都将剧变。若晋败,则收缩力量,静观其变;若晋惨胜……或许,是我们与晋国内某些势力接触的时机了。”
范蠡的谋划,永远比战场上的胜负快一步。他已经在为赵朔可能失败,或者即便胜利也将元气大伤、内部崩乱的晋国局面,做着未雨绸缪的准备。晋营的寒夜,冰冷刺骨,而远在海外的那双眼睛,却已穿透这漫漫长夜,看到了黎明后可能出现的、更加混乱却也充满机遇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