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水”的喧嚣与乡愁,如同南洋湿热的风,在船离港后渐渐淡去。海船载着林曦与阿娜尔,沿着海岸线继续航行,数日后,在一处名为“槟榔屿”的岛屿泊岸。此岛以香料和橡胶园闻名,殖民色彩浓厚,风景旖旎。星晷古道的感应在此变得微弱而分散,似乎与岛上某种广泛种植的作物有关——橡胶树。
南洋,总与家族的悲欢离合交织。他们并未在繁华的乔治市过多停留,而是依照冥冥中的指引,雇了一辆旧马车,深入岛屿内陆。道路两旁,逐渐被整齐划一、一望无际的橡胶林所取代。高大的橡胶树排列成行,树皮上有着规整的割痕,下方挂着收集乳胶的陶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树脂清香。这些看似宁静的庄园,曾是无数华工“卖猪仔”前来、耗尽血汗的地方。
马车在一条红土路的尽头停下,眼前是一座颇有年头的庄园,铁艺大门上挂着斑驳的牌子,依稀可辨“永春园”三字。园内绿树成荫,一座白色的殖民地风格大宅掩映其中,但略显寂寥。感应至此变得清晰——星晷能量的微弱异动,源于这座庄园深处。
敲门说明来意,称是游历的学者,对橡胶种植感兴趣。开门的是一位衣着朴素、面容慈祥的老妇人,约莫六十岁年纪,眼神清澈,带着警惕。她自称姓吴,是这里的管家。听闻是来自“唐山”的客人,吴妈犹豫片刻,还是请他们进了客厅。
大宅内部宽敞,却有些空荡,家具古旧,墙上挂着些泛黄的照片,有穿西装的南洋富商,也有着唐装的老人,记录着一个家族的变迁。落座奉茶后,一位坐着轮椅的老者被仆人推了出来。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依旧锐利,他是庄园的主人,陈锦松。
陈老先生的官话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但思路清晰。听闻林曦二人从中国来,他黯淡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话也多了起来。交谈中得知,陈家祖籍闽南永春,其祖父清末下南洋,在此开辟橡胶园,历三代经营,方有今日规模。陈老先生年轻时曾回中国读书,后因战乱归返,继承家业,如今年迈多病,子女皆在英美发展,偌大庄园只剩他与老仆吴妈相伴。
“这橡胶树,流的是奶,也是泪啊。”陈老先生抚摸着轮椅扶手,望着窗外的胶林,声音沙哑,“我祖父当年,就是‘契约华工’,俗称‘猪仔’,被卖到这里,在鞭子下割胶,九死一生才攒下一点产业……我父亲扩了园子,送我回国读书,指望我光宗耀祖……可我回来了,却再也回不去了……” 话语里是无尽的沧桑。
阿娜尔被老人的故事吸引,轻声问:“陈老先生还想着回去看看吗?”
“回不去了……”老人摇摇头,眼中泛起泪光,“根在那里,可树挪活了,根就断了。现在的永春,怕是连个认识的亲戚都没了。这里……才是我的根了,可这心里头,总是空落落的。”
吴妈在一旁默默拭泪。她也是第二代华侨,父母早逝,从小在园里长大,伺候了陈家三代人。
林曦静静听着,魂力微感,能捕捉到老人魂海中那强烈而复杂的思乡之情,以及对家族历史沉浮的感慨。那星晷能量的异动,正与这浓郁的情感记忆、以及这片土地上百年来华工的血泪史产生着微妙的共鸣。
陈老先生兴致起来,让吴妈取来一本厚重的相册。相册的皮革封面已经磨损。翻开,是一段凝固的时光。第一页是张极度模糊的集体照,一群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华工,背景是简陋的工棚——那是他的祖父一代。往后翻,是穿着体面些的家族照,背景换成了早期的种植园。再后来,有了西装革履、在殖民地官员旁微笑的照片,也有了送子女去英伦留学的合影。照片里的人物神情从卑微到自信,衣着从褴褛到光鲜,但几乎每一张照片的背景里,都有沉默的橡胶林,和肤色黝黑的割胶工人。
“这是阿爸(父亲)……这是我去上海念书时拍的……这是我太太,她是本地侨生,前年走了……这是阿雄、阿慧,在伦敦……” 陈老先生颤抖的手指划过一张张照片,如数家珍,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移民家族的漂泊史。
阿娜尔的目光,被一张夹在页尾的、特别小的黑白照片吸引。照片上是一个七八岁、穿着不合身西式童装、表情怯生生的小男孩,独自站在一棵巨大的橡胶树下。那是童年的陈锦松。
“这张……是在哪里拍的?”阿娜尔轻声问。
陈老先生凝视照片良久,才缓缓道:“就是园子口那棵老橡胶树王底下……那是我第一次拍照,阿爸特意请了城里照相馆的洋人来拍的,说要寄回唐山给祖父看……那天,我吓哭了,觉得那黑箱子会吃人……”
气氛变得有些伤感。吴妈悄悄端上茶点,是南洋特色的咖喱角和榴莲糕,试图冲淡这份沉重。陈老先生尝了一口榴莲糕,对林曦说:“林先生尝尝,这是‘猫山王’,最好的品种。我们这里的水土,种出来的果子,味道到底和唐山不一样了。”
林曦尝了一口,味道浓烈独特。他点点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果如此,人亦如此。记忆中的故乡味,或许本就加了时光的调味。”
陈老先生闻言,若有所思,喃喃道:“是啊……回不去的,不光是地方,还有那时候的味道,那时候的人了……”
午后,陈老先生精神不济,回房休息。吴妈带着林曦和阿娜尔在庄园里散步。夕阳西下,给橡胶林镀上一层金红色。吴妈指着园中一棵特别粗壮、需数人合抱的老橡胶树说:“那就是老先生说的‘树王’,有上百年了,是老太爷亲手种下的。园子里换了几荏(代)人,它还在。”
林曦走近老树,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魂力深入,他能“听”到树身里流淌着的,不仅是乳白的胶汁,还有百年来,无数依附于此地的华工、以及陈家三代人的汗水、泪水、希望与乡愁,凝聚成一种深沉的情感印记。这印记,与地底微弱的星晷能量交织,形成了独特的场域,守护着这片土地的记忆。那异动的源头,正在于此。
“这棵树,记得所有事。”林曦轻声道。
吴妈抹了抹眼角:“是啊,它什么都记得。可惜,会记得的人,越来越少了。”
当晚,陈老先生邀请他们共进晚餐,菜式是混合了南洋风味的闽南菜,如槟城炒粿条、肉骨茶、娘惹咖喱鸡。饭桌上,老人话不多,但气氛温和。他问起如今中国的情况,林曦择其大概告知,老人听得十分专注,时而叹息,时而微笑,仿佛在脑海中拼凑着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故乡图景。
夜深告退时,陈老先生紧紧握着林曦的手:“林先生,谢谢你们来。听你们说说唐山的话,看看你们从唐山来的人,我这心里,好像就踏实了些。” 他又对阿娜尔说,“姑娘,好好跟着林先生。有根的人,走到哪里都不怕。”
回到客房,阿娜尔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窗外,南洋的夜雾渐渐弥漫开来,笼罩着寂静的橡胶林。
“林曦,你说,陈老先生他们,算是找到了归宿,还是永远成了异乡客?”
林曦望着窗外的浓雾,缓缓道:“草木有根,是为了生长;人有来处,是为了知道去向。他们的根,一半扎在了这片异域的土地,汲取养分,开枝散叶;另一半,化作了永不消散的雾,永远飘向北方。这或许就是离散族群的宿命,也是他们生命的韧性所在。星晷记录的,不仅是星辰轨迹,也是这无数生命迁徙、融合、记忆与遗忘的宏大史诗。”
次日清晨,林曦与阿娜尔向陈老先生辞行。老人赠给他们一小罐庄园自产的上好乳胶,说是“一点南洋的土产”。林曦则暗中以魂力温养了老人衰弱的经脉,并在那棵老橡胶树王下,留下了一道极其微弱的星辰祝福,愿这份跨越三代的家园记忆,能更久远地守护这片土地。
马车驶出“永春园”,回头望去,陈老先生坐在轮椅上,由吴妈推着,在白色大宅的门口,向他们久久地挥手。他的身影在晨光中,与那棵苍老的橡胶树王,一同构成一幅定格的照片。
没有戏剧性的高潮,只有淡淡的离别与绵长的哀愁。历史成为背景,个人命运沉浮其中,记忆是唯一的抵抗,而生活,在橡胶林的夜雾中,继续沉默地流淌。
马车颠簸在红土路上,两旁的橡胶树飞速后退。阿娜尔握紧手中那罐微凉的乳胶,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阳光、雨水、汗水与乡愁。这片南洋的土地,以及生活其上的人们,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的根与飘零,已成为她心中又一幅难以磨灭的画卷。星晷的守护,似乎也因此增添了更多关于“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