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山那日,人间四月,桃花正滥。花醉裳靠在车壁,帘外花影如潮,一波波涌进来,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喜欢花——不是青雀舌,是山路边最贱的五星花,粉得怯懦。后来强盗一刀劈开花丛,父母的血溅上去,花就成了一种会吸血的兽。她从此不敢再看。师父却教她:花无罪,罪在拿花做刀的人。她信了,于是重栽,可师父一走,她还是烧了个干净。如今花香又漫进来,她竟不再反胃,只是倦。
姜明镜驾飞舟极稳,像把每颗石子都算过。第七日,他们在一处炊烟稀薄的村落找到她要找的人。农妇正蹲在河边浣衣,袖口高挽,露出青筋凸起的小臂。她身后矮屋里走出个布衣男人,鬓角霜白,手里拎着菜篮,篮里几把青韭,一把小葱。两人隔河相望,男人先笑了,眼角纹路温和,像被岁月磨钝的刀。
花醉裳在车里看着,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眼角——那里也有纹路,却是夜夜疼得皱眉刻下的,深而利。她没下车,只轻轻放下帘子,像替谁阖上一段旧戏。姜明镜回头,看见她指尖在颤,像风里那根苦竹,却终究没断。
“不去问?”
“不问了。”她笑,声音轻得像把灰,“他若记得,早该来寻;他若不记得,我问了也是债。”
姜明镜撇了撇嘴,便不再劝,掉转舟头时,他听见她极轻地说了句:“原来他真会笑。”那语气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连遗憾都包装得漂漂亮亮。
归途她吃了第二颗乌金丸,井口再冻一层,冰下暗涌却更急。姜明镜把车赶得飞起,风灌进来,吹得她衣袍猎猎,像面残旗。第七日夜里,她忽然开口,声音散在风里:“姜宗主,你骂我吧,骂醒我。”
男人嗤笑:“自作孽,不可活,骂你你能活?”
“那你也别救我。”
“我救的是合欢宗,”他冷声,“你死了,你那群女弟子能把青云宗门槛踏平,我嫌吵,而且你是会赚钱也会花钱的主,要是不想当宗主了给我青云宗当个执事也不错。”
花醉裳便笑,笑着笑着咳起来,咳得胸口像破风箱。她伸手抓住他袍角,指节泛白:“停一下。”
飞舟骤停,月色荒荒。她下飞舟,走到路边一丛野五星花前,蹲身折了一朵,别在鬓边。粉花映着乌发,像旧雪里跳出一粒星。她回头,眼里盛满碎月光:“姜明镜,我好看吗?”
男人倚车抱臂,语气仍毒:“好看顶什么用,人比花憔悴,花比你命长。”
她却笑得更艳,像把这些年攒的妩媚一次烧光:“那就够了。”
第三粒药她没吃,回宗当夜就发了高热,神智浮浮沉沉。侍女要去找姜明镜,被她抬手止住:“别去……他再救,就该把自己搭进来了。”她吩咐侍女去寻五星花种子,说要种在寝殿窗外,“贱命好养,不用费心。”侍女红着眼眶去了,她却把窗子推开,看夜色像一匹黑缎,兜头罩下。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告诉任何人——其实那夜师父走后,她偷偷回去过。矮屋窗纸透出的灯光太暖,她站在篱笆外,雪落满肩,像披了一身碎玉。她抬手想敲门,最终只把雪拍干净,转身走了。原来真正的告别没有长亭古道,只是雪落无声,把脚印一点点填平。
姜明镜还是来了,在她烧得最糊涂的第三日。男人一身寒气,声音像冰碴子:“花醉裳,你欠我的债,利滚利已经够买下半个合欢宗,想赖账也得先活着。”
她睁眼,眸子亮得吓人,像回光返照。她伸手,指尖划过他手背,留下一道滚烫的线:“姜明镜,我若死了,你替我种一窗五星花,算利息。”
给姜明镜都气笑了,说道:“种你大爷,不管如何,你得活着,还完钱我管你死不死。”
她却像没听见,自顾自说下去:“……小时候我怕被丢下,后来怕疼,再后来怕他回头。如今才知道,最怕的是把怕本身当命。无情道……原是无路可走。”
姜明镜沉默片刻,忽然俯身,一把将她连人带被抱起,像那晚一样干脆。她惊呼未出口,他已走到窗前,一脚踹开窗棂。窗外侍女正抖着手撒花种,月光下土粒像碎银。男人抬手,一道劲风扫过,花种纷纷扬扬,落进更深的夜色。
“看清楚了,”他声音冷而稳,“花种落地不是故事,是烂泥。你要死,就带这身烂泥一起死,然后我再给你坟头插上花。”
花醉裳怔住,热泪忽然滚下来,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一僵。她却笑了,第一次笑得没有妩媚,只有少年人才有的透亮:“姜明镜,你果然……不会安慰人。”
男人把她扔回榻上,动作仍重,却垫了手。他背身在储物袋里翻找,声音闷闷地传来:“安慰值几个灵石?我只收现钱。”可当他回头,掌心里躺着最后一粒乌金丸——比前三粒都小,颜色也淡,像月边那圈毛边。
“新药,成不成看命,你自求多福吧。”他顿了顿,补一句,“不收钱,当陪葬,指不定那以后就有人挖出来一步登天呢。”
花醉裳接过,却没吃,只攥在手心,像攥住一粒将熄未熄的炭。她抬眼,眸子里映出男人眉间那道疤,忽然轻声:“姜明镜,你走吧。明日若我还活着,利滚利我认;若死了……就当青云宗烧高香。”
男人盯她半晌,却转身就走,袍角带风,把门扇摔出一声脆响。可那夜合欢宗山门外的暗哨看见,青云宗宗主在阶下躺到天亮。
“那把藤木躺椅看起来好舒服啊,要不你去问问姜宗主买不买?”
“啊这,还是算了吧,指不定哪天青云宗就对外卖了呢。”
此刻姜明镜心中想的是:
“要不不用还了?不行不行,这要是不用还那合欢宗弟子得一批批往青云宗送,我开的是宗门又不是慈善机构。”
花醉裳还是吃了那粒药,不是为活,是想看花开。五星花发芽那日,她第一次推开寝殿门,阳光像一桶化开的蜜,浇得她睁不开眼。她蹲在花圃前,指尖沾泥,忽然想起自己已有七百二十七岁,却第一次亲手种花。苗儿只有两瓣,怯生生的,像十五岁的她。她伸手挡在苗上方,替它遮去太亮的光,轻声道:“别怕,慢慢来。”
姜明镜再来,是三个月后。男人一进门就看见窗下一片粉雾,花已开到第七重,瓣薄如纸,却连风都吹不皱。花醉裳坐在花前,素衣简髻,鬓边别着一朵将谢的五星花,颜色褪得几乎透明。她回头,笑意像新酿的春酒,不浓,却后劲绵长:“姜宗主,利滚利我算清了,连本带息。”
她递过去一只储物袋,男人接过,神识一扫,眉梢微挑:“多了。”
“利息。”她笑,眼尾细纹像花脉,“买你一句吉祥话。”
姜明镜把袋子往怀里一揣,转身就走,声音远远抛来:“你真好看,行了吧。”
花醉裳笑着摇头,低头继续松土。侍女在旁小声问:“宗主,以后还种吗?”
她“嗯”了声,声音轻得像风掠过花梢:“种吧,贱命好养。”
后来合欢宗山门下多了一间小药房,挂牌“青云分号”,专售无情毒解药,价码一年一翻。花醉裳偶尔路过,能看见柜台后摆着一盆五星花,粉得怯懦,却开得认真。她从不进去,只在门外站一站,像看一段别人的故事。有弟子好奇,问她那花叫什么,她笑:“少年。”
再问,她便不说了,只抬眼望远处青山。山外还有山,故事之外还有故事,而她终于可以把那段旧事发成一句笑谈——
“年少时啊,我曾把一朵花当成全世界,后来世界碎了,花却还在。如今我种一窗花,不为世界,只为让碎片里透点光。”
至于姜明镜,有人问他为何救合欢宗宗主,他冷嗤:“救?我只是怕她一死,世间少个冤大头,我的药卖给谁?”
可青云宗后山,苦竹之间,年年会多出几株五星花。
“这就是你买通我的亲信给我的房间上留影阵的理由?”
“怎么了,奴家可是你的金主呀,这青云宗今年三分之一的收支可是我合欢宗贡献的。”
“救早了,欸,那我的床,别乱动。”
“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觉得你能不能手脚放干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