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晚端起面前的柠檬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里的那股燥意。
咖啡馆里的背景音乐换了一首轻缓一点的。
林晚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了口:“软软……她其实是个意外,她家里的情况,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6岁那年,她爸爸就跟她妈妈离婚了”林晚晚自嘲地笑了笑:“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对吧?很多离异家庭的孩子,也能过得很好。”
“但是,她妈妈带着她改嫁了两次,第一次的家庭很嫌弃她妈妈带着她这么个拖油瓶,你知道吗?软软曾经被放弃过一次”
“她母亲想留在那个家,就把软软丢在学校,就是那种寄宿的学校,每隔一个星期才去看她一次”
江澈的呼吸骤然一窒,心脏好像在慢慢紧缩,伴着钻心的刺痛。
“直到她妈忍受不了那家人挑三拣四,重新带着软软生活。”
“后来她妈妈就遇到软软现在的继父,她继父,还有继父那边的家人对她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他们只是……无视她。”
“无视?”江澈的心口又蓦然一痛。
“对,无视。”林晚晚的眼神弥漫上一层雾霾,让人看不透:“他们会给她饭吃,给她衣服穿,供她上学,但又当她不存在一般,加上他们家又生了一个弟弟。”
“从那以后,软软在那个家里,就更像个外人了,没有人会关心她今天在学校开不开心,没有人会在她生病时问候她一句,更没有人会在她取得成绩时,给她一个拥抱和夸奖。”
“他们所有的爱,所有的关注,所有的资源,都理所当然地给了那个男孩”
“那个家,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提供住处的地方,更别说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她继父给了她一张银行卡,告诉她,里面的钱是她上大学的学费,用完了,以后就得靠她自己了。”
江澈的心已经疼得无以复加。
他想起温软说‘不敢想自己也会有被人捧在手心的一天’时,那双眼睛里的落寞。
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她一定很早就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懂事,学会了不给别人添麻烦。
她所有的温柔和体贴,都是童年的孤单和缺憾形成的。
“我和她,是高中认识的。”林晚晚的思绪飘远了,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
“那时候,我很糟糕。”她自嘲地笑了笑:“我爸……酗酒赌博,喝多了就打我妈,有时候连我也一起打,我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到了学校,我就把自己缩在角落里,不跟任何人说话,觉得自己又脏又可悲。”
“有一天,体育课上,我不小心摔倒了,膝盖磕破了,流了很多血,我一个人坐在操场的台阶上,疼得直掉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感觉全世界都抛弃我了。”
“就在那个时候,软软在我面前蹲下。”
林晚晚的眼神,在提到那个场景时,明亮了不少,那是一种在黑暗中看到唯一光亮时,才会有的眼神。
“她蹲在我面前,什么都没问,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创可贴,想帮我把伤口贴上,她的动作很轻柔,甚至连创可贴的包装都撕了半天。”
“我当时就愣住了,抬头看着她,那天阳光很好,她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她对我说‘别怕,伤口总会愈合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先爱护好自己’”
林晚晚说到这里,眼眶有些红了。
“江澈,你知道吗?她好温暖,真的很温暖,明明她自己也是需要被爱护的,却愿意把自己身上唯一的一点温暖分给别人。”
“从那天起,我就认定了,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家人,谁要是敢欺负她,我就跟谁拼命。”
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轻柔的音乐在流淌。
江澈静静地听着,放在桌下的手,不知不觉已经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终于明白温软身上那种让人心疼的易碎感从何而来。
也终于明白,林晚晚为什么连舞蹈训练都要陪在软软的身边。
温软救赎过她,她们都曾在黑暗里相互依偎取暖。
江澈脑海里浮现出温软那张总是带着浅笑的脸,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睛。
他从来没想过,那样一个温柔美好的女孩,竟然是在这样冷漠的环境下长大的。
“软软看起来很软,很好说话,那是因为从来没有人给过她理直气壮的底气。”林晚晚的声音不由出现一丝哽咽:“她得到的爱太少了,所以你给她一点点的甜,她就觉得拥有了全世界,但她也比谁都害怕,怕那点甜,只是自己的幻觉,怕它突然就没了。”
“江澈”林晚晚看着他那张心痛交织的脸,语气缓和了一些:“你知道软软为什么喜欢跳舞吗?因为那是她唯一能为自己争取的东西,她和我说,她只要每次一跳舞,就会忘记一切不开心。”
“所以,你觉得,你奶奶那点所谓的压力,对她来说,会是天大的委屈吗?”林晚晚深吸一口气,重新对上江澈的视线:“她连亲生母亲的爱都不敢奢求,又怎么会去奢望一个陌生老太太的喜欢?她不怕被拒绝,不怕被讨厌,她唯一怕的,是被抛弃。”
江澈觉得自己的心被绞得疼,林晚晚每说一句,他的心就疼上一分,连带着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我想,软软听到你奶奶说给你介绍对象,她第一反应不是生气,不是跟你闹吧。”
林晚晚这话更像一把锥子,扎在了江澈心底最痛的地方:“她肯定是无意的转移话题,会觉得自己是不配的,她会下意识地把自己缩回那个壳里去,假装自己不在意,假装自己很坚强。”
江澈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经心痛得没法形容。
林晚晚将他所有的情绪变化都看在眼里,看着他眼角泛红,心底深处好像释然了一般。
“江澈,我今天找你,不是为了兴师问罪。”
“软软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我把她的过去告诉你,不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她有多么珍贵,她的信任,有多么来之不易。”
“我把软软交给你,不是因为你有多帅,或者篮球打得多好,是因为我看到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真的在笑,那种发自内心的,眼睛里有星星的笑。”
否则,她也不会装作大大咧咧撮合,想要让两人尽快修成正果。
如果可以,她更希望温软能独自美丽,但是,她更渴望软软能够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爱。
即便那个人不是她。
林晚晚压抑住心中的酸涩,带着一丝恳求:“所以,如果你不能给她一个确定的未来,如果你会因为家里的压力而动摇,那就请你现在就放手,别让她陷得更深,她……伤不起的。”
江澈指尖颤了颤。
这样的温软,他怎么可能放手?
他要用自己全部的爱和力量,去填满她内心的空缺,去抚平她过去的伤痕,去为她撑起一片永远不会有风雨的天空。
许久,江澈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干涩沙哑:“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也谢谢你一直陪在她身边”
林晚晚沉默了,放在桌上的手,指尖微微泛白。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她心里那座坚固的壁垒,出现了一丝裂缝。
别看她总打趣软软和江澈,其实心里是有点嫉妒的。
她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像她一样,毫无保留地对温软好。
可眼前的江澈,似乎能带给温软更多温暖。
她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你不需要谢我,这些年,软软带给我的温暖,远比我给她的多”
江澈看着林晚晚,看她谈论温软时,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光,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混杂着心疼、崇拜、依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感。
有一瞬间,他的心里,竟然冒出了一个有些荒唐的念头。
林晚晚对软软,好像有着不同寻常的感觉。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他来不及抓住。
不确定那是超越了普通友谊的深厚羁绊,还是一种更纯粹,也更决绝的守护。
仿佛温软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她愿意燃烧自己,去扞卫这束光的纯净和明亮。
林晚晚没有在意江澈看她的眼神,而是换了个话题:“软软...她为了跳舞,吃了很多苦”
“她继父家给她的钱,只够她交学费和最基本的生活”
“为了省钱买舞鞋和服装,她可以连续一个月只吃包子,甚至空余时间都会去打工”
“为了一个比赛机会,她可以把自己关在舞蹈室里,没日没夜地练,练到韧带拉伤,脚踝积液,也咬着牙不肯停。”
江澈的心,又是一阵抽痛,思绪被拉了回来。
他知道她很努力,却不知道她这么努力。
“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了解她以前的生活,如果你真的不会放弃她,就请你好好对她,不要给了她希望,又让她承受失望”说到最后,林晚晚几乎是用拜托的口吻。
江澈心口弥漫着钝钝的疼痛,难以喘息,嗓音也暗哑到了极致:“你放心,我不会放弃她,以前她没有的,以后,我都会加倍给她。”
“至于我家里”他眼神一凛:“我会处理好,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
林晚晚看着他,看他眼神里浮现出和自己一样,想要拼尽全力去守护温软的决心,眼睫垂下,掩盖了眼底的黯然。
她卸了紧绷的力道,没再说什么,起身,走出了咖啡馆。
外面的霓虹灯落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江澈一个人在位置上坐了很久。
咖啡馆里人来人往,窗外的世界喧嚣依旧,他却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时空里。
江澈拿出手机,他没有拨任何电话,只是打开了相册。
点开一张照片。
是今天在舞蹈室,他偷拍的。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璀璨耀眼的舞裙,没有看镜头,而是微微侧着头,唇边噙着一抹恬静的笑。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美好得像一幅画。
江澈的指腹,轻轻地,近乎贪婪地摩挲着屏幕上女孩的脸。
软软。
他在心里叫着她的名字。
这么好的女孩,是他的。
他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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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晚回到宿舍时,温软早已睡着了,连着另外两个室友也回到了宿舍。
肖倩缩在自己的床位,手上拿着手机,安静的在滑,见她进来,小声道:“晚晚,你去哪了?刚刚软软还找你呢”
林晚晚轻轻一笑:“出去有点事儿,她有说什么事儿吗?”
林菀也探头出来:“没,见你没在,又睡着了”
林晚晚走向温软的床位,两人床铺是挨着的,看着温软睡得香香的,她轻轻一笑,然后走向阳台洗漱。
躺在床上后,林晚晚拿出手机,点开相册,里面有个私密的相册文件,显示有一千多张照片。
这里面都是温软的照片,是这几年里来,她找到最好的角度拍摄的。
她想了想,将这个相册上传到网盘里,然后复制链接,点开江澈的聊天框,将这些宝贵的,原本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现在分享给了另一个人。
林晚晚睡着后,似乎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和温软第二次见面。
那是一个潮湿的梅雨季。
空气里黏腻的水汽,混杂着泥土的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十六岁的林晚晚缩在学校操场看台最偏僻的角落里,这里被高大的香樟树遮蔽,即使是白天,也显得有些阴暗。
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地埋进去,试图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
校服的袖子被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臂上几道青紫色的瘀痕,格外刺眼,嘴角也破了,火辣辣地疼,那是被她那个喝醉了酒的父亲,用巴掌扇的。
“赔钱货!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就知道跟老子要钱!”
“老子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那些污秽的咒骂,像附骨之蛆,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她从那个所谓的家里逃了出来,发现偌大的城市,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冷得她瑟瑟发抖,可她感觉不到,心里的寒冷,比这雨水要冷上一千倍,一万倍。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直到头顶的光线被一道纤细的身影挡住。
她警惕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女孩站在她面前。
是...温软。
林晚晚愣住了,上次她给她创口贴的时候,她没怎么看清她的模样,这一次,她看得很清楚。
温软打着一把伞,身形高挑又显得瘦小,面容精致温婉,她的校服裤脚湿了一片,显然也是在雨里走了很久。
她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默默地看着林晚晚手臂上的伤痕,那双干净的杏眼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很平静的情绪。
林晚晚下意识地想把袖子拉下来,遮住那些丑陋的痕迹。
可温软却先一步伸出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指尖有些凉,动作却很温柔。
“会留疤的。”温软轻声说。
林晚晚倔强地别过头,声音又冷又硬:“不用你管。”
温软没有因为她的抗拒而离开,她松开手,从自己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喷雾。
还有创可贴。
她小心翼翼地对准她的伤口处喷了两下,又用简单的手法搓揉,一股刺鼻的,类似于跌打药酒的味道扩散在周围。
接着,她撕开包装,然后轻轻地,贴在了林晚晚嘴角那道最明显的伤口上,又给她手臂上一个擦伤的地方也贴上。
冰凉的触感之后,是微不足道的,却又无比清晰的暖意。
“没关系的。”温软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不要一个人躲在黑暗里,那样会更害怕。”
林晚晚的身体僵住了。
她抬眸看着温软,她看到女孩的眼睛里,也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那不像是泪,好像是深陷在某种无法言说的悲伤里。
那一刻,林晚晚忽然有种错觉,这个看起来像陶瓷娃娃一样精致易碎的女孩,其实和她一样,也是一个在泥潭里挣扎的人。
只是,她自己都得不到温暖,却还想着,要把身上仅有的一点光,分给别人。
“为什么……要帮我?”林晚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丝颤抖。
温软看着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是这个样子。”
你不该是这个样子。
这句话,让林晚晚呆若木鸡。
从那天起,两个孤独的灵魂,开始向彼此靠近。
林晚晚知道了温软家里的情况,因为她亲眼见过温软的母亲是如何对自己亲生的女儿视而不见,而对另一个孩子捧得跟个宝似的。
她也亲眼见过,温软是如何在拿到奖学金后,将大部分钱交给母亲,只换来一句不咸不淡的知道了。
温软也知道了她的家暴父亲。
她无能为力,却会在林晚晚又一次带着伤逃出来时,拉着她去24小时便利店,给她买一碗热气腾腾的关东煮,用自己省下来的零花钱,给她买最好的伤药。
在那个灰暗的,看不到未来的青春里,她们是对方世界里唯一的依靠。
温软对舞蹈的热爱,近乎偏执。
每一次高强度的训练,每一次在舞蹈室挥汗如雨,林晚晚都会守在一旁,那些复杂的动作她也许看不懂,但她看得懂温软眼里的光。
因为那束光,曾经照亮过她,所以,她也要拼尽全力,守护好这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