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豫章城外,官道旁。
年节的喧嚣已渐渐褪去,空气中仍带着一丝料峭寒意,几缕未散的薄雾缠绕在初绽嫩芽的柳枝上。
一辆结实的青帷马车停在道边,车帘撩起,露出容妍那张如骄阳般明媚,此刻却带着浓浓不舍的脸庞。
“阿兄,我走了……”她声音微哽,双手紧紧抓着车窗边缘。
容与立于车旁,一身青衫磊落,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只是眼底深处也蕴着几分暖意。
“路上小心,照看好自己。到了广州,替我向伯父伯母问安。”她顿了顿,又温言补充,“也代我向嫂子问候,说她辛苦了。”
“嗯!我一定记得!”容妍用力点头,努力把离别的泪意憋回去。她忽然想起什么,破涕为笑,“对了阿兄,你给元儿的礼物我会亲手交给嫂嫂的!那个小金铃铛嵌着青玉小算盘,真精巧!元儿一定喜欢!”
元儿是叶润章与晏清之子的小名。
两年前,叶润章赴京赶考之际,晏清查出身孕来,只得在叶父叶母身边养胎,后来孩子出生也太过幼弱经不起长途跋涉,至今,小两口还在两地分居。
容与淡淡一笑。
那算盘不过是象征启蒙识数的玩意儿,礼轻情意重,不过是对叶家长辈尽心照顾容妍的谢意,以及对好友的祝福。
“小孩子都喜欢新鲜玩意儿,你看他若是喜欢,便来信给我,我再去寻摸些……更要紧的,你一路舟车劳顿,到了便安心休息。”
“我知道的。”容妍吸了吸鼻子,又想起京城里的叶润章,忍不住念叨,“也不知义兄在京中怎样了?真是的,从进京赶考就没能再回来……”
提到科举,容与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
她想到刘颂文,如今还在满怀希望地埋头苦读,自己亦倾力为他突击备考院试。那少年……心思太重了。
她问过几次关于学业压力或者家中是否有什么事情,刘颂文总是脸色苍白地摇头,言辞闪烁,只说“不敢辜负先生教导”,多余的只字不提。
“在外为官,自是不比从前。”容与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对容妍道,“文泽兄人品贵重,必不会有什么对不住嫂子的地方,你个小丫头操什么心?”
车夫一声吆喝,马儿打了个响鼻。
容妍终究还是没忍住,一滴泪珠滚了下来,她迅速用帕子抹掉。“阿兄,你要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母亲和阿姐,我……我在广州会好好跟义母学的!明彻哥,你照顾好阿兄!”
“好。”容与抬手,轻抚了下妹妹的发顶,动作轻柔却带着兄长独有的力量,“去吧。”
容易也应了一声,跟着道:“妍姑娘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车帘放下,马车辚辚启动,渐渐消失在远方官道的薄雾之中。容与站在原地,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烟尘,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方才转身上了马车,容易赶车回家。
时间悄然滑入三月,本是草长莺飞之时,然而,这一年的院试开考之日,天公极其不作美。
寒流卷着冰冷的雨滴,砸在石板路上,噼啪作响。
这并非柔和的春雨,而是刺骨的冻雨,寒意透骨钻心,饶是身着厚重冬衣也难抵挡。
考场简陋,许多考生在号舍里冻得瑟瑟发抖。
容与在家中静听风声雨声,捧着一盏热茶,心绪却难以平静。
她默默计算着日期,今日应是最后一场了。
刘颂文那孩子……她那短暂的“学生”……这样的天气,他那本就单薄的身子骨,能撑得住吗?
果然,几日后放榜,容与并未在通过院试的名单上找到刘颂文的名字。
几天后,消息也传到了容家:刘公子最后一场考试时受了风寒,高烧不退,几乎无法握笔,勉强支撑着答完卷,结果自然是名落孙山。
李月棠得了信之后,来书房告知容与,言语间充满惋惜:
“颂文……唉,听说考完出来就人事不省了,差点出大事!刘通判的脸,黑得能滴墨了。”
她想起“儿子”似乎曾教导过这孩子,也是替妹妹心疼,便低声问道:“对了,二郎,你之前不是指点过他功课?这次怎没考过?”
容与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落在窗外依旧阴沉的天色上,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母亲,考试一事,临场发挥与机遇运气,同样重要。他……已尽力了。”
她没有说出心中的猜想,那少年压在心头的重担,恐怕比那场冻雨更寒彻心扉。
这“尽力”二字,包含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隐忍和挣扎?
草长莺飞三月天,拂晓。
豫章府城,刘通判府内宅后院。
天色蒙蒙透着一丝鱼肚白,却压着沉沉的、似乎要沁出水的铅灰色云层,连廊下的灯笼光都显出几分惨淡。
几辆装饰得比寻常商队马车华贵些的四轮青布篷车,静静停在垂花门前。
仆从们正轻手轻脚地将几个沉重的箱笼搬上车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离愁。
刘绮韵穿着朝廷指定采选秀女的常服——一身虽崭新却显制式的淡青色素缎袄裙,外罩一件不算厚实的同色棉斗篷。
这朴素的装扮与她往日在李月槿身边或出现在容府时精心搭配的衣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衬得她本就清丽的容颜更添了几分疏离与难掩的苍白。
唯有她挺得笔直的颈项,和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显露出少女面对未知命运的从容。
李月槿紧紧攥着女儿的手,泪水早已在眼眶中蓄积,而后缓缓滑落。
她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儿,多年精心培养,眼见她出落得才貌双绝,心中那份期盼和如今送她去那深宫旋涡的无奈与担忧激烈交战。
“韵儿,我的儿……”她声音哽咽,不住地用帕子擦拭女儿微凉的脸颊,“此去,千万保重……宫中规矩大,不比家里……少说多看,谨言慎行……”
以她家韵儿的资质,再加上刘通判的活动,只怕不是板上钉钉,也有八九分准,只看是入宫还是赐予宗室子弟。
只是要做正妻却难。与人为妾,哪怕是皇妾,终究是以色侍人。
外人只看着她李月槿风光,谁又能知她伏低做小、四处讨好周全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