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绮韵感受着母亲手上传来的温度和颤抖,那份真切的不舍与忧虑终于打破了她强装的镇定,眼圈也红了,但唇边却努力地弯起一丝弧度。
“姨娘别哭,”她的声音微微发哑,却竭力维持着清晰平稳,“韵儿都记下了。您也要保重身子,莫为我太过忧心。”
她顿了顿,将李月槿的话仔细应下,嗓音发着颤:“我会少说,多看,万事多思量,不让姨娘担忧。”
李月槿心头更痛,一把将刘绮韵搂入怀中,在她耳边泣道:“你爹他……我们只盼你好!盼你……能搏出个前程,不再受人摆布……”
这话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的祈求与祝福。
她知道刘通判的意思,先前也努力过,若是能将女儿嫁到容家,看在如此年轻的解元分上,刘通判或许能认下这门亲事,不送女儿去选秀。
然而最终却是徒劳。
刘绮韵靠在母亲肩头,闭了闭眼,掩去眸底深切的悲凉。
前程?那深宫中的“前程”,是踩着多少白骨上去的?她何尝不知?但她此刻没有选择。
再睁开眼时,那复杂的神色已被一片看似平和的水光取代。
“韵儿!时辰差不多了!”刘通判不知何时已来到院中,负手站在台阶上,一身官袍显得格外肃穆。
他看了看天色,又扫了一眼几辆快装好的马车,语气带着不耐烦的催促。
他的目光在李月槿母女相拥的身影上停留一瞬,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避,随即转向刘绮韵,神情转为一种官味十足的慈父式叮嘱:“到了京城,一切听从内官安排。记着,你代表的是豫章刘家,收敛性子,勤谨恭顺,为家族……也为你自己,争一份脸面回来。”
那“脸面”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刘绮韵轻轻挣开李月槿的怀抱,转向父亲。
她微微屈膝行礼,身段窈窕,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语气却平淡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刘通判瞧着如此优秀的女儿,忍不住捋着胡须微笑颔首。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刘颂文冲进院子。
他显然刚得到消息赶来,脸涨得通红,气息不匀,手里死死攥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姐!你别去!爹!爹您答应过的!”他冲到刘通判面前,扑通一声跪下,眼神中带着困兽般的绝望和不甘,“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明年再考!我一定能考上秀才!”
“您说过,只要我考上了就可以不让姐姐去选秀!您答应过的!”他的声音因未愈的寒症而透着嘶哑,带着哀求,也带着质问。
刘通判脸色一沉,低喝道:“放肆!官家选秀,岂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公事已成定局,休要胡闹!”
他看着儿子,眼中亦掠过一丝复杂。
他倒不是不在乎儿子,但这选秀名额并非儿戏,此刻木已成舟,由不得他反复。
更何况,女儿家的韶华就那几年,女儿今年十七,下一次选秀却是在三年后,哪还有下一次机会?
况且,在刘通判看来,刘绮韵的资质极佳,远比这个儿子更有把握去搏那宫中的前程。退一步说,他也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他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眶和因激动而颤抖的身体,语气终究还是缓了一分,带着一种疲惫的无奈:“颂文,这不是任性的时候。你落榜了……这就是命!”
“……命?”刘颂文喃喃念着,眼眶瞬间湿了,他猛地转向刘绮韵,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姐!都是我没用……是我没考上,是我……”
再坚强的心弦,在这一刻也剧烈地震颤起来,刘绮韵的泪水终于无法遏制,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她没有去擦泪,而是抬起头,迎向弟弟盛满了痛苦和自责的目光。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扬起一个明媚的、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炫耀与自信的笑容,那笑容在泪光中绽放,竟有种惊人的美艳和决绝。
“傻小子!”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骄傲,盖过了泣音,“不许说胡话!这怎么能怪你?姐姐这是要去奔那泼天的富贵呢!”
她故意加重了后面几个字,仿佛在说服弟弟,也在说服自己:“京城,天子脚下!那可是人上人的地方!你姐姐的品貌才情,进去了,说不得真能一步登天,到时候……可就是皇亲国戚了!”
刘绮韵抬起手,带着几分轻佻却又庄重地拍了拍刘颂文的肩膀:“别哭丧着脸!姐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你在家好好读书,将来……”
话到这里,哽咽的话音终是掩藏不住,她嗫喏了几下,强叮嘱道:“好好读书!好好照顾姨娘,有不懂的便去问容表哥,听见没有!”
她说完这强撑场面的豪言壮语,看着弟弟依旧痛苦迷茫的眼睛,心头一酸,终是不忍。
她上前一步,轻轻拥抱了一下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少年,将脸颊贴在弟弟耳侧,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饱含了真实的关切嘱咐道:“也照顾好自己……别担心我。”
然后,她毅然松开手,退开一步,背脊挺得更直,脸上笑容依旧,只是泪痕未干。
刘通判看着这一幕,眉头微蹙,似乎不满女儿最后话语里的轻佻,但转念想到宫廷里或许正需要这点“雄心”,也就没再多言,只再次催促:“行了!快上车!莫误了时辰!”
两名随行的婆子上前,恭敬却不容拒绝地搀着刘绮韵走向为首的马车。
刘绮韵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李月槿和呆立在原地、失魂落魄的刘颂文,又瞥了一眼台阶上那个面色沉沉、心思难辨的父亲,不再有丝毫留恋,踩着车凳,利落地钻进了车厢。
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的视线。
片刻后,车夫一声吆喝,车轮缓缓转动,碾过凝着露水的青石板地面,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
马车中,刘绮韵捧着母亲连夜缝制的平安符,终是无声哭道:“娘……”
刘府厚重的大门在马车驶出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重的“哐当”一声。
李月槿踉跄一步,扶着门框,泪如泉涌,喃喃地念着漫天神佛保佑。
刘颂文失神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缓缓蹲下,抱住了自己的头,压抑的呜咽终于从指缝中泄露出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台阶上的刘通判,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待到马蹄声彻底消失在街角,他转回身,目光扫过痛苦抽泣的儿子和满面泪痕的爱妾,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掸了掸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向书房走去。
他心中盘算的,已全是女儿这一去可能带来的,渺茫却又令他无限渴望的“前程”了。
至于女儿临别强颜欢笑下的泪痕,和儿子撕心裂肺的绝望,在他眼中,不过是通往那份“泼天富贵”路上微不足道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