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棠转向容与,眼中虽有未能成行的遗憾,更多的却是释然。
“二郎,你的孝心,娘心领了。你与妍儿在京中彼此照应,娘在豫章有你姐姐姐夫周全照拂,两头都安心。待琛哥儿大些,京里根基也稳了,娘一定去……”
“娘,您先别急着拒绝,”容与难得出言打断了李月棠的话,她握住母亲的手,轻轻抚过指腹消不去的薄茧,低声道,“娘,阿姐毕竟已经出嫁,无论是孩子还是生意都要她照料,姐夫也要帮着料理家事,如何能一直麻烦他们?况且,儿子那边只有我和妍儿,明彻也年轻,终究是没个年长之人指点。”
“娘……”
听着容与如此娓娓道来,李月棠一时更纠结了。
最终,不知是哪句话打动了她,或许是不想让女儿为难,也或许是想到了“儿子”那边更需要管家,她终于改口道:
“二郎,别说了,娘随你去金陵!”
此言一出,容婉和叶鑫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意外和难以掩饰的失落与担忧。
李月棠看着女儿女婿的神情,心中亦是酸涩,但她语气却异常温和而坚定:“婉娘,叶郎,你们的心意,娘都明白。琛哥儿是娘的心头肉,娘也舍不得。”
“但二郎和妍儿都在京中,妍儿那丫头性子跳脱,身边没个长辈看着,娘实在放心不下。二郎初入仕途,身边也需要个妥帖人照料起居。”
“娘身子骨还算硬朗,这舟船颠簸,小心些便是了。至于水土,”她笑了笑,带着一丝豁达,“当年娘随你们父亲走南闯北,也不是没经历过。”
她看向容婉,眼中带着安抚和托付:“容香记是你和二郎的心血,更是你安身立命之本。娘知道离不得你。琛哥儿年幼,更是片刻离不得亲娘。你们夫妻俩带着琛哥儿安心在豫章经营,把家业守好,把小孙孙照顾好,娘在京城才能真正安心!”
李月棠虽然心里有主意——否则也不能凭着她一个弱女子,拉扯大了三个孩子。
但她却不是个多话的人,这样一番絮叨下来,全然没考虑自己,都是对儿女的担忧,听得容婉和容与都是心头泛酸。
容婉看着母亲温和却坚决的眼神,知道母亲是心意已决。
她心中纵然有万般不舍和对母亲远行的担忧,但那份对“弟弟”妹妹的牵挂和母亲话语中的道理,让她无法再强留。
她眼中泪光闪烁,最终化为一声带着哽咽的叹息,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娘……您既然决定了……女儿……女儿听您的。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到了京城,让二郎和妍儿立刻写信回来报平安!女儿……女儿会日日挂念您的。”她说着,忍不住扑进母亲怀里,声音哽咽。
即便已嫁为人妇,更是生育了两个儿女,只要有母在堂,她就仍可以是那个依恋母亲的小孩子。
叶鑫在一旁,看着妻子如此,也红了眼眶。
他抱紧了女儿连连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岳母大人放心!小婿……小婿定当尽心竭力,护好婉儿和琛儿!”
被父亲抱在怀中的囡囡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娘亲和外婆都在哭,一时便要挣扎着下地去。
她扑进李月棠怀里,用自己小小的手帕擦着外祖母的脸颊,一边说着:“祖祖不哭噢,痛痛都飞走了!”
如此童言稚语,却叫李月棠更是不舍,将小外孙女抱在怀中疼个不停。
堂屋内的气氛一时百感交集,既有离别的酸楚,又有对未来的期许。
李月棠眼中含着泪,脸上却带着释然和坚定的笑容,紧紧抱着外孙女,又握着女儿的手。
金陵之行,就此定下。
不过容与批下来了一个月的假期,也不能就这样浪费了。
她先是在南昌府城处理了些人际往来的事情——她的这一个探花的功名传至豫章,各式拜帖早如雪片般飞来。
不过她大多数都婉拒了,只去了必须应酬的几家,比如孙知府、刘通判家,还有几位教谕,几位昔日的同窗,如此一一拜会一圈,也花去了几日时间。
之后,她便跟着母亲,由容易驾车,回了一趟桂桥村,那边还有着容父的衣冠冢。
桂桥村的青砖瓦房在晨光中静立,屋顶的青苔在朝阳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这处宅子当年置下之后没住太久,便交给了隔壁牛叔一家照管。
在容与母子归来的前几日,宅子便被牛叔领着全家上下彻底清扫干净,连院角的杂草都除得干干净净,灶间柴米油盐也预备了些许,他们回来便能直接住下。
当年托付给牛叔一家的大黄,如今已经干不动农活,只每日里用好料养着安享晚年。
李月棠抚摸着修缮一新的堂屋门框,眼中泛着复杂的微光,其中有感激也有怀念。
略作安顿后,容与便亲自动手,备下了香烛纸钱、时令鲜果和一壶清酒,与母亲李月棠一同前往村后向阳山坡上那片苍松翠柏环绕之地——容明涣的衣冠冢。
晨曦穿透枝叶,洒在那方简朴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石碑上。“先父容公讳明涣之位”几个字,在晨光中带着岁月的沉淀与无声的守望。
碑前还依稀残留着不久前牛叔或其家人帮着祭扫的痕迹。
李月棠的眼圈早已红了。
她亲手摆好鲜果,点燃线香。
袅袅青烟随风轻散,融入山间淡淡的草木清气中。
她没有言语,只是深深凝视着那冰冷的石碑,眼神里饱含了相濡以沫的深情与无法释怀的思念。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碑上丈夫的名字,像是抚过他清俊而刚毅的脸庞。
容与肃立在母亲身侧稍后半步,同样神情端凝。
她点燃三炷香,在坟前拜了三拜,清朗的声音在山间显得格外清晰而沉静:
“父亲安息。行简不肖,侥幸得列朝班,愧不敢言功名之重,唯有谨记教诲,勤勉王事,不坠家风。”
“母亲康健慈和,儿定当尽心侍奉,使其安享天年。妍儿虽幼却有远志,姐姐姐夫孝悌持家,外甥聪颖可爱。容家门楣,子孙兴旺。望父亲放心。”
一阵山风吹过,松涛簌簌,仿佛低沉的呜咽。
容与轻轻闭了闭眼,将那几乎要冲破平静表象的记忆碎片强行压下。
她上前一步,将三炷线香稳稳地插入墓碑前松软的泥土中。
此时,山下小路上走来一个人影,却是牛叔的小儿子牛栓柱,一个结实憨厚的农家少年。
他恭敬地等在几步开外。
“娘亲,”容与转回身,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柱子来接您了。山下风大,山路湿滑,您且先随柱子家去歇着吧。我与容易尚有些琐事要上后山一趟,午膳前定回。”
李月棠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湿润,点点头,对着墓碑又深深望了一眼,那眼神充满了千言万语难以尽诉的不舍与告别。
她这才由牛栓柱小心地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向山下走去。
容易默默地递过一方干净的素色帕子。
容与接过,在掌心攥紧,并未去擦额头微沁出的薄汗,目光却已投向那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后山深处。
有些事,不去探个明白,她终究是不安心……也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