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颤巍巍地从柜台底下摸出一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纸片,上面潦草地写着“码头摊捐贰佰文”,盖着一个模糊不清的红色戳印。
“喏……就这……跟催命符似的!唉,过几日,我还是领着老婆子,回乡下种地去吧……”
他愤愤地,却又无比恐惧地将纸片揉成一团,塞回角落,长长叹息一声。
容与默默付了盐钱。
蜜儿眼尖,在张伯揉纸团时,瞥见那纸片边缘似乎还有一小块被撕下的碎片痕迹,像是从更大的票据上扯下来的。
路上,蜜儿将这个细节低声告诉容与,容与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二人继续往里走。
在巷子最深处,一间几乎被垃圾包围的破棚屋前,一个头发凌乱、面容枯槁的中年妇人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巷口。
容与装作跟周围的老人闲聊,老人也是满脸的叹息,告诉容与,这个妇人姓王,大家都叫她王婶,王婶的儿子小宝,一个月前在码头附近玩耍时失踪了。
容与给了蜜儿一个眼神,蜜儿会意,挎着篮子走过去,轻声问:“大婶,要买点针线吗?便宜的。”
王婶毫无反应,依旧呆呆地望着前方。
“大婶?”蜜儿又唤了一声。
王婶这才缓缓转过头,眼神涣散地看着蜜儿,喃喃道:“小宝,我的小宝……那天就在前面看大船……大船……”
她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麻木:“没了,找不到了……官府说,是拐子抓了……杀了……”
她说着,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在布满尘土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沟。
“大婶……”蜜儿心中一酸,蹲下身,轻轻握住王婶冰凉粗糙的手。
“大船……”王婶猛地抓住蜜儿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蜜儿的肉里,眼神里突然迸发出一种绝望的疯狂,“是大船!他们抓走了小宝!我看见了!他们穿着褐色的衣服!腰上有刀!他们把小宝拖上船了!他们……”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凄厉的哭喊!
“王婶!别说了!”旁边一个邻居大娘慌忙跑过来,一把捂住王婶的嘴,惊恐地左右张望,压低声音急道:“你不要命了!让那些人听见……咱们都得遭殃!”
她一边死死捂着王婶的嘴,一边对蜜儿和容与连连摆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驱赶的意味:“快走!快走!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买东西!”
容与站在不远处,看着王婶被邻居死死捂住嘴,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她看着邻居大娘那惊恐万状、如同惊弓之鸟的眼神。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
她没有上前安慰,也没有追问。只是眼神冷了几分,默默转身,带着蜜儿和容易离开了这片被绝望笼罩的角落。
走访结束,三人回到相对安全的“听竹轩”后院僻静处。
三人对了对记下的信息,蜜儿想了想,又道:“公子,我留意到,张伯那张票据的戳印虽模糊,但隐约可见一个‘漕’字残迹。”
容易也补充道:“在巷口垃圾堆旁,我发现半张被撕毁的货单,上面有‘柳树湾’字样和‘精铁十担’的记录,落款处……似乎是一个‘奎’字。”
容与静静地听着,她坐在一张旧竹椅上,望着院墙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沉静如水,唯有一丝极淡的、如同冰层下暗流的冷冽在眼底深处涌动。
她拿起蜜儿凭记忆画下的票据碎片形状,又看了看容易捡回的那半张货单。
碎片边缘的锯齿,似乎能与货单上某处撕痕勉强吻合……
“这世道……”容与轻轻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却仿佛承载着千斤重负。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将那碎片和货单小心收起,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灰暗的天空。
漕帮,这颗盘踞在运河命脉上的毒瘤,它的根须早已深深扎进这片土地的肌理,吸吮着百姓的血泪,也滋养着官场的腐败。
而她,一个削职为民的“前学政”,又能做些什么?
她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她看不惯。仅此而已。
几日后,豫章城南,“醉仙居”酒馆内,人声嘈杂,酒气熏天。
油腻的方桌旁,多是些码头苦力、潦倒行商借酒浇愁。
角落最暗处,赵安独自一人,面前摆着两个空酒壶,第三个也已见底。
他双眼赤红,头发凌乱,青色吏员袍服皱巴巴地沾着酒渍,整个人散发着浓重的颓丧和绝望。
“再来……再来一壶!”他拍着桌子,声音嘶哑含糊。
伙计不耐烦地又拎来一壶最便宜的浊酒。
赵安抓起酒壶,也不用碗,对着壶嘴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冰冷和恐惧。
他的儿子小石头失踪三天了,音讯全无。
报官?衙门里的人眼神躲闪,只敷衍说“尽力查”。
他不敢想小石头遭遇了什么,更不敢想……这一切是不是他的报应。
“小石头……我的小石头……”他趴在油腻的桌面上,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这位官爷,可是遇到了难处?若不嫌弃,同饮一杯如何?”
赵安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半旧布袍、气质清朗的年轻书生站在桌旁,身后跟着一个沉默的随从和一个面容清秀肤色微黑的侍女。
书生眼神清澈,带着一丝关切。
“你……你是谁?”赵安警惕地眯起眼,带着醉意的不耐烦。
“在下姓容,游学至此。”容与从容坐下,示意蜜儿又添了一壶酒和几碟小菜,“见官爷愁眉不展,独饮闷酒,想必心事重重。”
“相逢即是有缘,不如说说?或许……能宽解一二。”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容与温和的态度让他卸下了一丝防备,又或许是压抑太久急需倾诉,赵安瞪着通红的眼睛,猛地一拍桌子:“宽解?怎么宽解?!我儿子……我儿子丢了!”
“啊……竟是如此?”那书生——容与,故作惊讶和惋惜,关切地问道,“是在哪里丢的?官爷为何不派人去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