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忧心道:“陛下,太后她……”
隆佑帝起身摆手,“既来传召,朕便去一趟。备驾。”
不多时,御驾至慈宁宫。
宫外汉白玉阶洁净无尘,园中花木修剪齐整,唯池中落叶点点,平添萧索。
隆佑帝屏退左右,独自上前,轻叩殿门。
内里传来慵懒女声,似远似近。
“泓儿来了?进来吧。”
隆佑帝推门而入,对着那道背影躬身行礼。
“儿臣参见母后。”
太后拄着梨木杖,步履蹒跚。殿内宫女早已遣退,唯余母子二人。
隆佑帝上前搀扶太后入座,随即奉上蜜水,静立一旁。
太后接过茶盏,面露欣慰。
小小举动,冰霜稍融。太后眼眶微红,忽而垂泪。
隆佑帝低声道:“母后何故伤怀?”
太后拭泪叹道:“当年你与兄长嬉戏庭前,恍如昨日。如今……终究都是为娘骨肉啊。”
隆佑帝默然不语。
太后摆手示意他坐下,缓缓道:“往事已矣,你既为天子,为娘从未过问朝政。今日却不得不提醒你——”
“可知你父皇如何治国安邦?”
隆佑帝垂眸道:“请母后明示。”
太后正色道:“皇权不下县。疆土辽阔,非一人可治。赋税乃国之命脉,需贤才执掌。”
“世间不乏贪嗔痴之徒,又有几人能甘守清贫,持守本心?”
“江南锦绣之地,当年随 南巡,那等繁华胜景,令人目眩神迷。纵使纸醉金迷,只要按时缴纳国库税银,便是称职之官。”
“水至清则无鱼,若官吏皆不得温饱,新政又如何惠及百姓?”
“昔日南下,曾多次造访甄家老宅。 尊称甄老夫人为‘吾家老人’,若今日抄没甄家,岂非令天下人讥讽天家忘恩负义?”
“如今你羽翼渐丰,但若行事刻薄,终将众叛亲离……”
隆佑帝眉头紧锁,沉声道:“母后,您不知他们所犯之罪何等深重。恃宠而骄,是他们负恩在先。”
孙太后轻挥衣袖,淡淡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罪不至满门抄斩,总该留一线生机……”
见隆佑帝胸膛剧烈起伏,孙太后心知他性情固执,一旦决断,难以转圜。
她叹息一声:“母子重逢本为喜事,却因政见相左争执不休,非我所愿。哀家从未向你求过什么,此番亦是为你考量。甄家等世家皆忠心于陛下,岂可自毁根基?”
孙太后自称“哀家”,又称隆佑帝为“陛下”,当面如此,实属首次,显是对其地位的认可。
然而为甄家求情之事,仍令隆佑帝难以应允。
他不解为何母亲总与自己对立。昔日听从母命宽恕兄长,反遭其屡次谋害。
片刻后,门外宦官叩门声起。
孙太后面色骤寒,厉声呵斥:“哪来的不懂规矩的奴才!哀家与陛下议事,也敢打扰?”
门外宦官慌忙跪地,高举文书颤声道:“陛下,安京侯急奏到!”
隆佑帝猛然起身,大步跨出门外,取过信笺验看岳山署名,心潮澎湃。
他朝门内拱手一礼:“母后,朕政务缠身,请您先行歇息……”
————
坤宁宫内,
与岳山奏报同时抵京的,还有林黛玉致皇后的书信。
皇后展开信笺,见附有香囊,略感意外。轻嗅之下,淡雅清香沁人心脾,迥异于宫中浓艳脂粉。
身为国母,皇后收礼无数,然多为贡品。每逢佳节,珠玉绸缎、阿谀奉承令人生厌。
林黛玉如晚辈般的关怀,却让她心生暖意,毫无抵触。
再次展开信纸,刚看了开头便发现她最近遇到了新麻烦,正为此发愁,想让自己帮忙出主意,皇后见状不禁掩唇轻笑。
恰在此时,隆佑帝去而复返。
皇后连忙起身相迎,顺手将信纸收好,“陛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隆佑帝摇头叹息,又见皇后眉梢仍带着笑意,不由问道:“你这里可是有什么喜事?”
皇后微微摇头,先扶着隆佑帝坐下,“不过是些琐事,还是陛下的事要紧,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您如此匆忙赶回?”
隆佑帝取出岳山的奏报,沉声道:“这是岳山审讯的供词,一看便知江浙近来发生了什么。”
隆佑帝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
方才太后的话,他并非没有听进去,尤其是那句“官都吃不饱,百姓怎么可能吃饱”。
他承认其中有些道理,但绝不愿重蹈父皇覆辙,让大昌的盛世徒有其表。
展开奏报,隆佑帝仔细审阅案犯供词。
案情与岳山上次奏报的内容相差无几。
简而言之,朱怀凛并非 ,而是遭人陷害,含冤而死。涉案者众多,江浙行省丞相赵德庸乃罪魁祸首。
改稻为桑虽曾带来些许利益,但这些利益被层层瓜分,大部分未入国库,更未惠及百姓,反而使百姓遭受更重的剥削,土地兼并愈演愈烈。
如今证据确凿,钱仕渊、甄应嘉等人竟敢当堂翻供,想必是朝中或别处有人通风报信,给了他们新的指示。
这些罪名加在一起,足以让他们抄家灭族。
更甚者,赵德庸竟有通倭嫌疑,陈矩更是上书请求调集战舰,支援江浙防务。
两年前京中捐输时,隆佑帝曾下令仿造西洋战船,如今虽已造好几艘,却仍停泊港口,未曾启用。
眼下倭寇进犯江南在即,已不容犹豫,只能相信岳山的判断。
至于军费粮饷,国库捉襟见肘,隆佑帝不禁眉头紧锁。
最快最有效的办法,他瞬间想到两条。
其一,抄没这些罪臣家产,所得钱财悉数拨给岳山抗倭。
其二,令富甲天下的扬州盐商捐输粮饷,支援前线。
然而第一条因孙太后的干涉,隆佑帝一时难以决断。
大昌以孝治国,母子关系刚刚缓和,若因此事再度破裂,绝非好事。
如今正值动荡之际,若后宫再起波澜,实在令他心力交瘁。
看完岳山的奏报,隆佑帝又随手拿起赵德庸之前的奏折,这才猛然意识到,赵德庸所谓与东瀛商人达成的交易,岂非正是通倭之举?
他难道真是为国库之困,才要将丝绸卖给倭人?
对于贸易,隆佑帝并非一无所知。
他出身武将,除精通兵法外,最重视粮草兵马,深知物资充盈乃取胜之本。
倘若兵卒粮饷不足,如何能激发其战意?
话说回来,与大昌交易的并非仅有倭人,且倭人出价亦非最高,只因数目庞大,大昌这边才稍作让步。
若为寻常买卖,倒也合情合理。
但此刻,这无异于坐实了赵德庸通敌之罪。
损国利己,隆佑帝岂能容忍?若任由此等蛀虫盘踞江南,后患无穷。
隆佑帝当即决断,召来秉笔太监,拟下诏书。
“传旨,命岳山将罪臣悉数押送入京,抄没金陵锦衣卫所及各家府邸,所得钱财尽数充作江浙防倭军饷。”
寥寥数语,却定夺千百人性命,然隆佑帝仍觉难消心头之怒。
“着江浙巡抚岳山、都察院副都御使王宪之彻查江浙吏治,凡贪贿者,一律依《大昌律》严惩。”
“遵旨。”
隆佑帝起身拂袖,皇后随行至内室。
二人坐于榻上,皇后轻揉隆佑帝眉心,柔声问:“太后可是为那些人求情了?”
展开 掌心,赫然几道指甲深痕,皇后深知他此番抉择之艰。
甚至不惜动摇国本。
隆佑帝未答,缓缓倚靠皇后,倒卧其膝上,叹息道:“丞相之权是否过重?若无丞相,朕行事是否更顺?”
皇后思忖道:“赵德庸乃安景钟门生,安相虽有过,然其辅佐陛下多年, 有功。若无他,国事恐更需陛下亲劳。”
隆佑帝闭目深吸,唯此方得片刻安宁:“朕不畏劳,只惧劳而无功。”
静默片刻,困意袭来,然战事在即,仍需部署。
隆佑帝起身笑问:“方才见你眉梢带喜,可有乐事?近日烦忧甚多,且说来听听。”
皇后掩唇轻笑:“是玉儿的书信。”
“玉儿?”隆佑帝略顿,恍然道:“林如海之女?”
皇后颔首:“正是。”
隆佑帝道:“闻其于苏州文会夺魁,开女子先河。众才子初时不服,见诗作后皆叹服。如此才华,惜为女儿身。若为男儿,朕或可如待其父般重用。”
皇后莞尔:“如今,陛下已委以重任了。”
隆佑帝诧异:“此言何意?”
皇后含笑说道:“岳山这般出众的郎君,身边自然少不了倾慕的姑娘。男子若要建功立业,后宅也需安宁。那小丫头正为此事烦心呢,屋里姑娘太多,她都快招架不住了。”
隆佑帝闻言也笑了:“果然如皇后所说,这可不是件轻松的差事。你打算怎么帮她?”
皇后眉梢一挑:“这可不能告诉陛下。”
见皇后难得露出少女般的娇态,隆佑帝也不恼,起身笑道:“好好好,朕先去忙公务,回头再来‘严刑拷问’。”
一旁的宫女忍俊不禁,待皇帝离开后,终于笑出了声。
皇后瞪了她一眼,宫女连忙收敛神色,规规矩矩站好。
皇后轻哼一声,语气嗔怪:“为老不尊,倒叫人看了笑话。”
……
次日,安京侯府外停下一辆宫辇,一位公公走下马车,吓得门子们慌忙要开正门相迎。
公公摆摆手,只从角门进入,问道:“如今府上是谁主事?”
姗姗来迟的倪二赶紧整了整帽子,擦了擦手,上前行礼:“管家倪二,见过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