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外的风雨已弱了声势,檐角垂落的雨线渐次疏朗,如珠帘收束。墨色云层被风揉开缝隙,一线晨光斜斜切进殿内,在青砖上洇开碎金般的光斑。铜香炉里残烟袅袅,混着潮湿的木香,在光束里织就几缕游丝般的纹路。
李恩希倚着朱漆廊柱,指尖无意识地捏紧衣袖。她望着烛火跃动下王棣的侧影,忽觉这张被史书勾勒成奸佞的面容,此刻竟笼着几分沉毅暖色。檐角一滴残雨坠落,在她手背碎成凉润的星子,恍若惊醒了某些被时光尘封的碎屑——那些她曾在泛黄书页间读过的词句,那些不加辨别的嗤笑与轻慢,此刻都化作掌心血脉的微烫,隐隐作痛。
王棣的声音混着杨再兴的慷慨之语,在梁间激起细微的共鸣。他指间的剑穗随手势轻晃,穗尾银饰在晨光里划出细碎弧光,恰似他眼底偶尔闪过的锋芒。
香炉里一枚香灰簌簌跌落,惊起几星微火。她望着王棣与诸将交叠的身影,忽觉殿内烛火与天光相织,在众人肩头织就明暗相衔的锦缎。曾经她以为的黑白分明,原是被岁月蒙尘的绢帛,待以心为水细细浣洗,方能见着经纬间藏着的霜色与朝阳。
风卷着新晴的气息扑入殿来,吹得神案前的幡旗轻扬。李恩希松开攥皱的衣袖,掌心已沁出薄汗。她抬眼望向殿外渐次澄明的天际,云隙间漏下的光正一寸寸漫过王棣的肩线,恍若谁持金笔,在暗沉的幕布上细细勾勒黎明的轮廓。
香炉里新添的香燃起,青烟与晨光缠绕上升。她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比檐角风铃更清越,比剑刃出鞘更决然——这一遭,她要以女儿家的眼,以赤子般的心,在泛黄的史卷里,在斑驳的现实中,寻那被雾霭遮掩的朗朗晴光。
烛花爆了两爆,将熄未熄的光焰里,王棣的影子在泥墙上晃了晃。他扶着佩剑缓缓起身,檐角铜铃余韵未绝,混着殿外渐收的雨脚,在梁间织就一片温润的空茫。
“杨兄弟此来,如孤松入万壑。”他转身时衣袂带起案上残笺,墨字纷飞间,伸手虚按杨再兴肩头,指尖触到对方甲胄上未干的雨珠,凉得沁人,“如今剑刃成双,箭矢成簇,正该趁着这股子风势——”他忽然抬眼望向殿外裂云而出的日光,声音里溅起碎金般的锋芒,“直向真定去,把那募兵的大业,在铁马冰河间,踩出个实实在在的脚印来!”
案上茶盏尚温,他指节叩过粗陶盏沿,发出清越声响,恰似点兵场上的金柝。杨再兴腰间佩剑随动作轻晃,剑珥上的红缨扫过王棣垂下的袖纹,两簇颜色在阴翳里撞出热意。众人甲胄轻响,如松林过风,有人按剑起身时带起的风,竟将残烛重新吹得明亮,火舌舔过众人脸庞,把眼底的星子都烧得发烫。
殿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卷着新晴的草香扑入殿来,将香炉里最后几缕残烟扯碎。有人抬手按住头盔,铁护手在晨光里闪过冷光,却掩不住唇角扬起的狠劲。王棣看着众人交叠的身影在光影里起伏,忽觉这殿宇虽小,却像个蓄满春水的池子,只等开闸的那一刻,便能奔涌出千军万马的声势。
他抓起案上半卷舆图,用力抖开时,图角拍在香案上发出脆响,“诸君且看,这山河待洗,这日月待新,正该由我们——”话音未落,檐角一枚铜铃突然大振,清越之声撞破云层,惊起檐下几只雨燕,扑棱棱掠过众人头顶,向着东方天际那道金光四射的云隙,直飞而去。
天光褪尽铅灰,檐角最后一脉雨痕被风舔得半干,金箔似的阳光正从云隙里倾泄而下,在青石板上流淌成蜿蜒的光河。云破日出,金箔似的阳光泼在他银白色大氅上。王棣按剑鞘缓缓解开方才紧绷的指节,指腹蹭过鞘上刻的饕餮纹,凉得沁人。他抬眼望了望山隙间漏下的天光,忽然伸手摘了片粘在剑柄上的雨打梨花,任那抹白从指缝间滑落,碎在青石板上。
“真定道上,该有咱们的马蹄印了。”他的声音混着涧水潺潺,撞在殿角风铃上,碎成一串清越的音符。说罢袍袖一扬,腰间玉佩与剑穗相击,发出温润声响,惊得梁上一只雨燕扑棱棱掠过众人头顶,翅尖沾着的水珠正落在李恩希发间。
杨再兴已在指挥兵士收拾辎重,甲胄轻响如碎玉相叩。他手中长枪往地上一顿,枪缨子扫过满地残香,惊起几星微尘,在光束里旋成细小的银河。郭药师解下腰间水囊抛给亲兵,鹿皮囊口的铜扣在阳光下晃出冷光,恰似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锐芒。众人动作如流水般娴熟,帐幕收起时带起的风,竟将殿外最后几簇湿淋淋的野花吹得轻颤,抖落的水珠在草叶上滚成碎钻。
王棣走到马车旁时,檐下残雨恰好坠落,在车帘上洇开淡墨似的水痕。他抬手替李恩希拂开垂落的帘穗,“前几日山径塌方,车轮怕是要碾过三道碎石滩。”他的指尖擦过她鬓边,惊起一缕细发,在风里晃成柔软的弧。“若觉得颠簸——”话未说完便被自己截断,转而伸手将庄菲扶上车,动作轻得像捧一汪春水。李恩希低头时,看见他指尖还沾着半片草屑,是方才帮兵士拾掇兵器时蹭上的。那抹绿意衬着他掌心薄茧,竟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
王棣翻身上马的动作极利落,镫里藏身间,银鞍照白马的飒沓,惊得路边几株野蔷薇簌簌落英。手中马鞭轻抖,穗子上的铜铃与腰间玉佩相击,清响里混着远处涧水轰鸣。“诸君且看——”他勒住马回望众人,阳光正从他眉骨处斜斜切下,在眼窝处投下锋利的影,却让唇角扬起的弧度添了几分灼热,“待过了前面那道山梁,便是咱们大展身手的战场!”
马鞭挥落时,惊起满谷宿鸟。蹄声如雷碾过残桥,车轮滚过处,积水溅起碎银似的光,将岸边芦苇荡里的蛙鸣都惊得哑了。李恩希掀开窗帘一角,看见他的背影在晨光里渐次拉长,银白色大氅被风扯成猎猎旌旗,恰似一柄出鞘的剑,要将这苍茫天地,劈出一道通往黎明的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