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十日申牌时分,辛兴宗勒马立于范村营垒之前。暮春的风沙卷着唐河的水汽扑来,将天边最后一缕日光揉成碎金,洒在他肩头的熟铜兽面甲上。
西路军的八方驻劄阵已在广信军西北布下三日,两万步骑掘壕三丈,立起鹿角三重,壕沟里插满削尖的枣木签,尖端涂着见血封喉的草乌汁。中军帐前的字牙旗高达两丈,旗角绣着西军虎士四字,被狂风扯得猎猎作响,惊起低空盘旋的老鹰。辛兴宗望着东北方天际涌起的铅云,那里正是白沟河方向——昨日传来的军报说,东路军在兰沟甸与白沟连遭败绩。
将军,辽军斥候已抵唐河上游。副将李侃的声音打断思绪,辛兴宗转头,见这员悍将的铁面胄下渗出冷汗,将护颈的貂皮都洇出深色斑块。他抬手用枪尖挑起案上的《范村防务图》,竹制图轴在风中展开,露出标注的十三处埋伏点,却在唐河浅滩处被朱砂圈了又圈,墨线几乎戳破绢面。
传我将令:神臂弓手移驻第二壁垒,床子弩对准河湾芦苇荡。他的长枪重重戳在地图上的唐河渡口,枪头入地三寸,惊起的沙粒落在袖中赵佶亲赐的金符上,今夜三更起,每刻鸣钲鼓三通,人不卸甲,马不摘鞍。话音未落,远处忽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不是辽军,而是自家后军运送辎重的车队,木轮碾过碎石的声响,竟与他心跳的节奏诡异地重合。
暮色渐浓时,范村营垒的刁斗声此起彼伏,与唐河的浪涛声相和。辛兴宗踩着壕沟边的积沙巡视,见士兵们的铁兜鍪在暮色中泛着幽蓝冷光,枪戟如林般密集,恍若一片钢铁铸成的麦田。他伸手按住一名弩手的肩膀,那少年兵士竟浑身剧颤,手中弩机轻响——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指节太过用力。
怕么?他忽然问,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温和。少年抬头,借着火把光芒,看见主将脸上那道从眼角斜贯至下颌的刀疤,在火光中像条沉默的蜈蚣。末将...不怕。少年咽了口唾沫,但求杀贼报国。
辛兴宗突然笑了,笑声混着风沙撞在胸甲上,发出瓮瓮回响。他解下腰间酒囊,往少年口中灌了一口烈酒:好样的。记住,咱们西路军是铁壁,辽人冲不破的铁壁。酒液顺着少年下颌滴落,在弩弦上凝成冰晶,恰在此时,北方天空划过一道流星,拖着长长的火尾坠入唐河方向,恍若上天在为即将到来的厮杀点燃引信。
他转身望向中军帐,那里亮着三盏气死风灯,将大宋西路军的幡旗投在地上,像幅被拉长的血色符咒。辛兴宗摸了摸胸前的护身符——那是出发前妻子塞进他甲胄的平安符,上面绣着得胜还朝四字,针脚细密如辽人的箭雨。此刻,他只希望这符咒能比东路军的运气更管用些,至少,能让他麾下这两万儿郎,多活几个明日。
五月三十日寅时三刻,范村西北的唐河渡口腾起冲天火把。萧干亲率奚族北面部精骑,马蹄裹着熟牛皮悄无声息地碾过河滩,弯刀在火把下泛着幽蓝冷光,刀刃上的狼头图腾仿佛在夜色中翕动鼻翼。与此同时,耶律大石的契丹铁鹞子军如黑色潮水,从东北方的丘陵间漫涌而出,三万铁骑分成左突右冲两队,马槊前端的三棱枪头刻着细小血槽,专为放血而制。
宋军和辽军展开激战,刀光剑影交错,喊杀声震耳欲聋。双方士兵都杀红了眼,鲜血染红了大地。
六月初三申牌时分,种师道勒马望北。但见东路军连遭败绩,白沟河血迹未干;西路军又陷重围,范村硝烟犹存。残兵裹着绷带蜷缩于土墙根,伤马卧地哀鸣,蹄铁上还粘着未褪的辽军狼首旗碎片。老将手扶旄节,望着空荡荡的校场——三日前这里还列着十万大军,如今只剩断戟与破旗在热风里摇晃。
诸部损伤惨重,士气已堕。副将王禀的声音带着沙哑,他铠甲上的二字已被血痂糊住,耶律大石分兵抄我粮道,再不退......话音戛然,因见种师道抬手止住,银须在汗湿的面颊上贴成几缕,眼眶却烧得通红。
夜漏三刻,宋军开始撤兵。人衔枚,马裹蹄,三十里军阵如黑色长蛇蜿蜒向南。种师道亲率亲卫断后,鎏金帅旗卷成包裹驮在骆驼上,只余一杆字残旗斜插在最后一辆辎重车上,被夜风吹得噼啪作响。路过白沟河时,他忽然勒马,借月光看见河水中漂浮的甲胄与断枪,某具头盔的护心镜里映着自己苍老的面容,竟比河畔的衰柳更显萧索。
当年在湟州,我西军何曾如此......他低语着扯下腰间的西军老将玉牌,扔进泛着血沫的河心,玉牌入水时惊起半片残月,碎成满河银鳞。身后传来军医营的担架声,伤兵们的呻吟混着辽军远处的胡笳,在夜空中织成丧布般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