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打更声惊起城头宿鸟,第一声梆子响罢,校场方向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喝。——竟是各营自发加练。王棣凭栏望去,见数百点火把依次亮起,如夏夜流萤汇聚成河,兵器撞击声混着“杀贼报国”的怒吼,惊得护城河中的野鸭扑棱着游向对岸。
王棣握紧剑柄,只觉掌心汗湿处,竟将剑鞘上的螭龙纹浸得发乌。北斗七星在天际斜斜垂下,他忽然想起岳飞跨马离去时,狐裘在风中扬起的弧度,恰似这柄剑鞘上的龙纹。岳飞临走时“待我归来,共复河山”的誓言犹在耳前,不禁喃喃自语:“贤弟,吾定当整军经武,!真定铁骑已初成气候,待你守孝归来,教这真定铁骑,成为胡虏胆寒的钢刀!定要教那胡虏知道,中原儿郎的枪,比燕山雪更冷,比黄河水更烈!”
城下传来二更梆子声,王棣解下披风披在身旁的小校身上,转身走下城楼。路过演武场时,见张宪正独自在月光下练枪,枪尖挑起一粒石子,抛向空中后挺枪刺去,“啪”地将石子击得粉碎。他驻足看了片刻,忽闻远处传来狼嚎,遂摸出腰间水囊掷给张宪:“夜深露重,且去歇息,明日还要晨练。”张宪收枪行礼,月光在他英气的面庞上刻下坚毅的阴影。
次日辰时,真定城的风裹着细沙掠过屋檐,檐角铜铃碎成一串清愁。王棣立在募兵高台,铠甲下的中衣早已被汗水浸得透湿,却浑然不觉。他望着台下参差不齐的应募者,见有人衣上补丁摞着补丁,有人握刀的手还在发颤,剑眉便凝成了春山深处的云翳。连日来的忙碌让他眼底泛着青黑。
“公子……饮些暖茶吧。”耳畔忽传清冽如溪的语声,带着三分关切七分含蓄。王棣转身,见李恩希手捧陶碗立在身后,李恩希水袖轻颤如惊鸿掠影,目光先落在他凌乱的发梢,似要拂去星霜,又慌忙移向教场外摇曳的枯草,指尖却将茶碗攥得发白。自随他北上,这女子早已褪去史书里的虚妄影子,摈弃了史书上的偏见——那些史书里被污名化的“叛徒”形象,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早已碎成齑粉。此刻他紧抿的唇角,分明写着对时局的忧思。
四目相触时,李恩希眼底的柔波如春水漫过堤岸,王棣心中某根弦忽然轻颤,似春燕掠过湖面。他接过茶碗,指尖触到她掌心的温度,竟比茶汤更暖几分:李姑娘何必亲自劳顿,差遣丫鬟便是。那声音里藏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如月光抚过新柳。
李恩希垂眸避开他目光,望向断壁残垣间钻出的荠菜花,轻声道:“闲时亦是闲时,不如为公子及诸位将士略尽绵力。”
戌时三刻,王棣独坐演武场边擦拭长枪,月光顺着枪尖流入眼底,淬出冷冽剑意。王棣擦拭长枪的手忽然顿住,因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夹着草屑落地的轻响,竟比三更梆子更挠人心弦,一腔豪情忽然化作春水。回头只见李恩希抱着狐裘立在暗影里,发间草露凝着暮色,在月下碎成千万颗星子,恰似她眼中藏着的万千心事。
“夜风寒重,公子若冻坏了身子,谁来抵御胡虏。”她将大氅轻轻披在他肩头,指尖掠过铠甲缝隙时,触到他皮肤上的灼热,如触到一团藏在冰雪里的火焰。王棣身形微僵,闻见她发间混着艾草与皂角的清香,忽然想起今早她递来的蜜糕,甜得能化尽喉间的沙砾。转身时两人近在咫尺,他能看清她睫毛投下的阴影如冬雪覆枝,而她亦看见他瞳中倒映的月光,比银枪更冷,却比春雪更柔。李恩希嗅到他身上铁锈混着艾草的气息,忽然想起现代剧组里那些矫揉造作的“古装美男”,哪及眼前人半分真实——他的眼神,他的忧思,都是刻在骨血里的忠勇。他的疲惫是真的,他的忧国是真的,就连此刻耳尖的薄红,也是真的。
教场东侧忽然传来轻笑,如投进湖面的小石子。王棣惊觉两人靠得太近,后退半步,甲胄相碰清音悦耳,却见李恩希耳尖红得比檐下灯笼更艳。远处更夫敲过三更,李恩希忽然意识到自己冒昧,耳尖迅速漫上薄红,低头时发间草露跌落,却听见他用比月光更轻柔的声音说:明日带姑娘去城外看杏花,可愿?
那声音里藏着不敢深究的期待,如幼鹿初次踏过春水。李恩希抬头,见他耳尖的红晕正蔓延至脸颊,竟与教场边含苞的杏蕊相映成趣,遂轻轻颔首,发梢扫过他手背,似蝴蝶掠过琴弦。
夜风掠过教场,卷起满地碎光。王棣望着李恩希被风吹红的眼角,忽然觉得手中长枪不再冰冷——枪尖所指,是她眼中倒映的星河,是掌心里残留的温度,是纵负千古骂名也要守护的人间烟火。
暗处的庄菲忽然走出来,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像偷吃了蜜糖的孩童。脸上挂着副“我懂了”的表情,眼睛亮晶晶的,像磕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糖。李恩希顿时面红耳赤,伸手想捶她,却被王棣轻轻挡住。
她故意拖长声音:哎哟,看杏花呀?是不是还得备上酒壶,再带些......话未说完,已被李恩希羞恼的目光截断,却见王棣认真点头:自然要备酒,还要蜜糕,她爱吃甜的。那语气里的稔熟,让庄菲笑得前仰后合,转身时踢到石子,惊飞了檐下宿鸟。月光把三人影子叠在断墙上,像幅歪歪扭扭的画——画里有银枪、有狐裘、有两个笑出眼泪的女子。
李恩希忽然懂得,原来英雄气短从来不是贬词,而是这般触手可及的温柔——是他耳尖的薄红,是她掌心的余温,是在烽烟四起的乱世里,敢指着天边残月,许下明日看杏花的痴言,是明知前路荆棘,仍要护她眼底星河永不坠落的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