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见麦穗独自翻土,便主动拿起锄头与她一起,待翻完了最后一垄土,站在麦穗身后,心里隐隐担忧着可能发生的事,手里还攥着那块陶片,指节泛白,却没再问什么。
麦穗隐隐感觉到村里人的目光和议论有了些变化,而阿禾的身份似乎就是这场变化的导火索。刚翻完最后一垄,村道那头就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影晃着,说话声也跟着大起来。
“就在这儿!她家田头!”
“一个逃奴,藏了快半年,当咱们瞎吗?”
“引祸上身不说,还教她记字、学农事,成何体统!”
麦穗没抬头,手里的锄头也没停。她知道这些人要来。赵德被当众揭了底,一时不敢动她,可村里那些嘴碎的、惯会踩低捧高的,总得找个新由头压她一头。阿禾,就是那个由头。
她把锄头靠在田埂,袖口蹭过额头,断掉的炭笔茬儿扎了一下皮肤,有点疼。她没管,只转过身,轻轻拍了拍阿禾的肩膀。
“站稳了,别低头。”她说。
阿禾咬了咬唇,点了点头,把陶片塞进怀里,往前迈了半步,站在了她身侧。
人群中有人突然伸手推了阿禾一把,阿禾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麦穗赶紧扶住她,脸色一沉。这时石柱从村外回来了。
石柱向来最重家人,他见不得妻子受委屈,更不会容忍有人欺辱妻子带回的人。他刚巡完戍点,肩上还搭着旧皮甲,腰间铜牌晃着光。一见家门口围了这么多人,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快步走过去,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麦穗脸上。
“又怎么了?”他问,语气有点冲。
麦穗摇头:“没事。”
石柱又看了看阿禾,小姑娘低着头,手指抠着衣角,肩膀微微发抖。他没再多问,转身对人群道:“都散了,站这儿干啥?”
“赵石柱!”一个老妇人站出来,是赵德的远房嫂子,“你媳妇收留逃奴,犯律令你知道不?咱们不是欺负人,是为全村安危!你一个戍卒,不该护着这等事!”
石柱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她是我家的人,别怕,有我在。”
人群一静。
那老妇人还想争,石柱却已经蹲下身。他看见地上有块陶片,沾着泥,上面画着几道横线,还有一个点。他捡起来,指尖摩挲着炭笔的痕迹。
这是麦穗记事用的法子。他认得。
他忽然想起前些天,麦穗半夜还在油灯下画图,说要教阿禾认草、记肥、算田亩。那时他还笑她:“一个丫头,学这些顶什么用?”她没理他,只把陶片收进囊里,说:“有用没用,将来就知道了。”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有用了。
他站起来,把陶片轻轻放进阿禾手里,拍了拍她的肩。
他往前一步,正对着赵德:“你要抓人,先过我这关。”
赵德脸色变了。
“明日一早,我就去县府报备。”石柱继续说,“就说赵家村里正赵德,逼死逃奴,逼走良民,逼得戍卒之家不得安宁。郡守若问,我赵石柱,愿当堂对质。”
赵德嘴唇抖了抖。
他知道石柱不是吓唬人。戍卒有直报县府的权力,尤其是涉及宗族压迫、冤案连坐的。石柱若真去告,他这个“义民”里正,面子先得碎一半。
“你……你这是以下犯上!”赵德声音发虚。
“我没犯上。”石柱盯着他,“我只护家。你若再逼,我不光去县府,还要写信给军中旧部,问问他们,当年一起扛过刀的兄弟,能不能连个丫头都护不住。”
人群彻底安静了。
谁都知道,石柱在军中有人。他不是光杆戍卒,他是带过队的百夫长,同袍遍布陇西。
赵德杵着铜杖,手在抖。他死死瞪着麦穗,又瞪阿禾,最后落在石柱脸上。半晌,他一甩袖,转身就走。
“你们……等着!”他丢下一句,脚步踉跄地走了。
人群像退潮一样散了。有人走时还回头看了一眼门楣上的铜牌,眼神复杂。
麦穗没动,直到最后一人走远,她才转身进屋。出来时,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刚蒸好的粟米饼,热气腾腾。
她把饼递给阿禾。
“吃吧。”她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阿禾接过饼,手抖得厉害,差点没拿稳。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用力点了点头。
麦穗环视一圈,声音平静:“我救一人,若犯法,我一人担。但若她能活命,能耕田,能帮人——这村里的粮,是不是就多一口?”
她转身进屋,石柱跟上去,顺手把门关了。阿禾站在门口,低头看着手里的饼,又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铜牌。
石柱站在门内,伸手把铜牌摘下来,攥在手里。铜牌边缘有点硌手,但他没松。
麦穗从鹿皮囊里掏出新陶片,用炭笔写了个“禾”字,递给阿禾。
阿禾接过,指尖蹭了蹭笔迹,轻轻塞进怀里。
石柱把铜牌放进柜子,回头看了麦穗一眼。
她正低头整理种子,袖口卷到肘部,手腕上的艾草绳沾了点灰。她没说话,也没笑,只是把一粒豆种按进陶罐里。
石柱走过去,把她的鹿皮囊往肩上扶了肩。
“以后这种事,”他说,“我来挡。”
麦穗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动了动,没说话,低头继续按种子。
石柱站在她旁边,手搭在锄头上。
门外,那块陶片还躺在地上,炭笔写的“禾”字朝上,被风吹得微微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