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光在石壁上晃了一下,铃声轻颤,像风吹过枯草。
陈麦穗抬手,止住身后队伍。阿禾贴墙而立,耳尖微动,数着前方脚步的间隔。三名织娘握紧麻绳,两名遗孀将磨利的陶片插进腰带。空气里有马粪和陈年粟米的气味,还有铁锈——是兵器出鞘太久没上油的味道。
“粮仓。”阿禾低声道,“守的是匈奴兵,旗号却是月氏左贤王部。”
陈麦穗没应,从鹿皮囊取出一块盐晶,凑近火把。热气升腾,晶体表面凝出细小水珠,顺着她的指缝滑落。她蹲下,将水滴按进石缝,看它被吸走的方向。
“通风口在主仓东角。”她说,“气流带出的味儿不对——不是霉粮,是干草拌豆粉,喂战马的料。”
她抬头,目光扫过侧壁一道窄缝。织娘会意,解下麻绳,一端系在火把上,另一端缠上石块,轻轻抛进缝隙。绳子滑入,无声无息。
“垂壁而下,割三袋。”陈麦穗比了个数。
织娘点头,翻身攀上石缝。片刻后,一声闷响,接着是粮袋撕裂的“嗤啦”声,紧接着,整排粮垛轰然塌陷,粟米如雨倾泻。
喊声从主仓传来,脚步杂乱。陈麦穗挥手,众人贴墙疾行,从侧道潜入。
粮仓比想象中大。三重铁门紧闭,最外一层已半塌,是早年炸塌的。地上散落着断裂的麻袋,粟米铺了厚厚一层。一匹马在角落嘶鸣,蹄子刨着地,缰绳拴在铁环上。
陈麦穗踩着米粒前行,忽然脚下一滑。她低头,看见一枚青铜小镰刀从破袋中滚出,刀柄缠着灰白狼毛。她弯腰拾起,指尖触到刀身刻痕——是“穗”字,歪歪扭扭,像孩子初学写字。
她没说话,只把镰刀攥进掌心。腕子空荡荡的,却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有人来过。”阿禾低声,“不止守军,还有活人走动的痕迹——地上的米粒被踩乱,方向朝里。”
陈麦穗点头,将盐晶塞回囊中,抽出腰间短刀。队伍继续推进,绕过倒塌的粮架,逼近中央石台。
忽然,角落传来孩童哭声。
“娘——救我——”
七声,停顿,再七声。
陈麦穗脚步一顿。阿禾侧耳听了片刻,摇头:“不是真哭。节奏太准,是暗号。”
话音未落,梁上黑影一闪,套马杆横扫而下,带起一阵风。两名织娘被逼退三步,麻绳脱手。
火光映亮来人。
是个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穿匈奴皮甲,缀着铜钉,左耳挂着三枚狼牙环。她单手持杆,另一手按在腰间弯刀上,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麦穗脸上。
陈麦穗没动。
她看着那张脸——颧骨比小时候高了些,嘴唇更薄,可那双眼睛,还是像当年在雪地里捡到她时一样,黑得发亮,带着野兽般的警惕。
她慢慢弯腰,将那把青铜小镰刀轻轻放在地上,退后半步。
少女握杆的手抖了一下。
“麦姨。”
两个字,轻得像风吹过麦田。
陈麦穗喉咙一紧,没应声。
少女——囡囡——忽然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地图,双手呈上。火光下,图上绘着九处水源,标记清晰,与徐鹤留下的星图残片完全吻合。
“我等这一天,是为交图,非为救人。”她说,声音稳得不像个孩子,“白露三更,气动地脉,地下河将开。我奉命潜入左贤王部,只为取此图。”
陈麦穗盯着地图,没伸手。
“赵王氏的女儿呢?”
“没被抓。”囡囡抬头,“是她自己走的。她听见父亲和盐商密谈,知道要拿她换通行令,就趁夜逃了。我半路截下她,藏在北七岔道的枯井里。她安全。”
陈麦穗仍不动。
“你为何信我?”她问。
囡囡沉默片刻,忽然解下弯刀,递出。
“刀柄有槽。”她说,“你有残片。”
陈麦穗终于动了。她从鹿皮囊取出青铜残片,指尖抚过边缘纹路。那纹路和小镰刀上的“穗”字刻痕,竟严丝合缝。
她抬头,看着囡囡:“你早知道我会来?”
“我知道你会追铃。”囡囡说,“那铃是我故意让她捡的。月氏左贤王不信我,我只能借外力破局。你是唯一能启地脉的人。”
陈麦穗盯着她,良久,接过弯刀。
刀柄凹槽与残片一触,嗡鸣骤起。
不是声音,是震动,从掌心直传到骨髓。地面微颤,石壁簌簌落灰。一道裂缝从墙根裂开,寒气涌出,夹着湿风。
“开了。”阿禾低声道。
陈麦穗没松手。她将残片嵌进刀柄,双手高举,像举着某种符令。
“陇西地脉,生死之门。”她声音不高,却压过嗡鸣,“我持此符,谁敢拦?”
裂缝越裂越宽,一股水流从中渗出,泛着淡蓝,带着艾草灰的气味。陈麦穗掬起一捧,嗅了嗅。
“活水。”她说,“徐鹤留的路。”
囡囡盯着她手腕:“绳子呢?”
陈麦穗低头。腕上空荡,可就在方才举刀的瞬间,她分明看见一道幽蓝虚影一闪而过,像烟,像光,像那根艾草绳从未离开。
“给了该给的人。”她说。
囡囡点头,忽然抬手,从耳上摘下一颗狼牙环,塞进陈麦穗手里。
“我娘留的。”她说,“她说,若遇见救我的人,就把这个交出去。她说,草原的狼,也记得谁给过一口吃的。”
陈麦穗握紧狼牙,没说话。
就在这时,主仓铁门轰然拉开。
二十名骑兵涌入,手持长弓,箭尖对准中央石台。为首副将冷笑:“校尉?不过是我父豢养的牧羊女,也敢私开粮仓?”
囡囡转身,套马杆横在身前:“我奉左贤王令监察盐粮,你无权过问。”
“令呢?”副将抬手,“拿令符来。”
囡囡不语。
副将目光扫过陈麦穗,忽然一怔:“你腕上——”
他话未说完,陈麦穗已将弯刀高举,残片与刀身共鸣,嗡鸣再起。
地面震动加剧,裂缝中水流变急,冲开石块,露出一段青铜管道,管口刻着星图——北斗、参宿、心宿,与密道深处如出一辙。
副将脸色骤变:“地脉机关!快封门!”
骑兵慌乱后退,有人去推铁门。可裂缝已蔓延至门基,水流冲刷下,石基松动,铁门轰然倾倒。
陈麦穗没看他们。她盯着囡囡:“图交了,你走不走?”
囡囡摇头:“我得留下。左贤王明日亲至,我要让他亲眼看见——粮仓失守,非因守将无能,而是地脉自启。我要让他信,这地,不归他管。”
“你不怕死?”
“怕。”囡囡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可我更怕,你种的麦子,永远到不了草原。”
陈麦穗也笑了。她从鹿皮囊取出炭笔,在陶片背面写下“白露三更”四个字,塞进囡囡手中。
“到时候,别站太近。”
囡囡点头,将地图卷好,重新藏进皮甲内层。她转身,面向骑兵,套马杆拄地,声音清亮:“我乃左贤王亲卫校尉,奉命稽查粮仓失修、水源隐匿之罪。尔等阻拦,即是抗令。”
副将怒吼:“放箭!”
弓弦拉满。
陈麦穗忽然上前一步,将弯刀插进地面裂缝。残片与管道咬合,嗡鸣化作长音,如风穿谷。
水流骤急,蓝光从管中透出,照得满仓如昼。
骑兵惊退,有人丢了弓。
副将瞪大眼,指着陈麦穗:“你——你腕上——”
陈麦穗低头。空荡的腕子上,幽蓝微光一闪,又灭。
她没解释。
她只看着囡囡,说:“记得,吃得太饱的狼,跑不快。”
囡囡咧嘴:“可饿狠了的,也不怕死。”
火把在风中摇晃,映得两人影子投在石壁上,一前一后,像一对麦穗,生在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