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熄了,风停了,地脉的嗡鸣也沉了下去。陈麦穗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把嵌了残片的弯刀,刀身微颤,像是刚跑完十里路的马腿。她没回头,但知道囡囡已经走了,阿禾也收了麻绳,队伍正等她下令撤。
她低头看了眼手腕,艾草绳留下的浅痕还淡淡印在皮肤上,如同岁月的浅纹。
“回村。”她说,声音不高,也不抖,就像在说“该收豆子了”。
一行人踩着湿滑的石道往外走,脚步声在空荡的密道里来回撞。没人说话。直到爬出粪渠口,天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陈麦穗才把弯刀插回腰间,从鹿皮囊里摸出一块炭笔,在陶片上写了个“温”字。
阿禾瞥了一眼,没问。
三天后,秋分。
祭坛前的黄土被踩得瓷实,里正赵德穿着最体面的深衣,铜杖拄地,脸绷得像晒干的牛皮。县令带着两名北地使者站在观礼台,身后跟着录事吏,捧着竹简准备记祥瑞。这两名使者来自北地,那片土地常年干旱少雨,农业发展极为困难,此次前来,便是希望能寻得改善之法。
“秋分祭天地,祈五谷丰登。”赵德敲了三下陶磬,声音短促。
人群安静下来。按老规矩,接下来该由里中祭司焚香祝祷,妇人退至三丈外。
可陈麦穗没动。
她穿着褪色的粗麻短褐,裤腿挽到膝盖,鹿皮囊斜挎在肩,脚上那双草鞋刚换过底,还沾着渠泥。
“我要说话。”她说。
赵德眼皮一跳:“女子不得主祭。”
“我不是主祭。”她从囊里取出浑天仪——那是用旧犁架和铜环拼的,底座嵌着一块青铜残片,纹路朝上,“我只算个时辰。”
县令挑眉:“你算什么?”
“算雨。”她说,“三日后,午时三刻,必有暴雨。”
台下哄笑起来。天蓝得没有一丝云,井水也稳得很,蚂蚁还在洞口晒粮。
“你若算错呢?”县令问。
“任罚。”她说,“若准了,能不能让我把东西摆出来?”
县令与使者对视一眼:“准。”
陈麦穗转身,朝田埂边招了下手。
几个妇人推着一辆木车过来,车上架着长条木槽,一节节木板连着链条,像一排咬合的牙齿。赵石柱带人连夜赶工的龙骨水车,终于在今天装上了曲柄。
她踩上踏板,两腿一蹬。
“嘎吱——嘎吱——”
链条转动,水从渠里被提上来,哗啦啦灌进干涸的菜畦。人群“啊”了一声。那畦地里种的不是粟,是绿油油的菜苗,叶片肥厚,茎秆挺拔。
“这是什么?”北地使者凑近。
“黄瓜。”她说,“温室里长的。”
她从畦边揭起一块油布,底下搭着矮木架,蒙着半透明的羊皮膜。膜内热气腾腾,几根藤蔓爬在架上,挂着嫩黄的小花和拇指长的瓜条。
“反季?”县令声音发紧,“这不合天时!”
“天时能改。”她说,“地热加上覆膜,就能让菜活过秋。”
她摘下一根黄瓜,当场剖开。清香气炸开,围观的人鼻子都动了。
“尝吗?”她递过去。
县令犹豫了一下,咬了一口。脆,甜,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他没擦,只盯着她:“你这《农书要略》,是天书。”
陈麦穗没笑,也没谢。她蹲下,从田埂边捡起一块陶片,炭笔在上面划了几道线,记下浑天仪上心宿的位置。笔尖一滑,划出一道歪斜的弧,像被风吹断的麦穗。
阿禾站在人群后,看见了,没出声,只把陶片悄悄捏进袖里。
使者不信邪,指着天:‘你说有雨,那现在能下吗?’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扫过囡囡,想起了之前在粮仓对峙时,囡囡耳环上那特别的纹路,此时再仔细看自己刀柄上的狼头纹路,竟与那有几分相似。
她从囊里取出一块盐晶,放在日头下,又搬来一面磨光的铜盘。光斑跳到盘上,她用手一挡,光斑断了;再松开,又亮。
“这是……”使者瞪眼。
“信号。”她说,“十里外有人守着同样的盘子,看见光闪,就知道有事。”
她连闪三下,停,再闪两下——是“雨将至”的暗号。
使者看得目不转睛,腰间的刀柄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刀上刻着狼头,纹路细看,和囡囡耳环上的很像。
“我要这个。”他忽然说,“菜种,技术,都得给我。”
陈麦穗点头,从囊里取出一包种子,递过去。袋子是用厚羊皮纸缝的,标签上写着字,墨色泛黄,像是用奶调过。
使者接过,没细看,只把袋子塞进怀里。
就在这时,天边一道火线划破晴空。
“箭!”有人喊。
一支带火箭矢呼啸而来,直扑祭坛。
人群乱了。县令被吏员扑倒在地,赵德死死抱住铜杖缩在角落。
陈麦穗却站着没动。
她抬头,看着箭道,又扫了眼浑天仪上随风轻晃的铜环,估算风速与角度。
“落不到这儿。”她说。
话音未落,箭矢在半空拐了个弯,坠入远处沟渠,溅起一柱泥水。
她拍了拍短褐上的灰:“天象能测,箭也能算。科技在手,不怕宵小。”
县令爬起来,袍子沾了泥,手还在抖,却一把抓起《农书要略》:“我要把这书送到咸阳!此乃利国利民之术!”
使者盯着她,又看看沟渠里的断箭,喉头滚动了一下。
陈麦穗转身,从水车底下抽出一张图纸,递给阿禾。纸上画着盐晶与铜盘的联动结构,角落有个小字注:“光阵,可连十里。”
阿禾接过,正要收好,忽然瞥见那支坠落的箭头。
她走过去,从泥里拔出箭簇。铁头刻着个符号——半只蝎子,尾钩朝上。
她认得。那是盐商的标记,和密道石壁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她没声张,只把箭簇塞进袖中暗袋,那里还放着徐鹤留下的药篓残片。
县令还在激动地宣布要上奏朝廷,使者反复摩挲着种子袋,赵德盯着浑天仪底座的青铜纹,脸色发青。
陈麦穗蹲在田埂上,啃了会儿指甲,又掏出炭笔,在陶片背面写了个“三”字。
三日后,暴雨将至。
她抬头看了眼天。云还没来,但风已经变了方向。
她把陶片塞进鹿皮囊,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
远处,第一片云影落在了晒酱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