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审阅之后,殷夜沉出现在画室的频率似乎高了一些。他有时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片刻,看她作画,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有时,则会开口。
起初是极其苛刻的点评。
“这里的透视错了,雪线的走向不是这样。” “颜色太脏,阿尔卑斯的蓝不是这种灰调子。” “情绪?我只看到技巧堆砌和畏缩不前。”
他的批评一针见血,精准地戳中她试图隐藏的技术瑕疵和情绪上的怯懦。江浸月有时会被激怒,忍不住反驳几句关于“个人风格”和“艺术主观性”。
这时,他会冷冷地瞥她一眼,然后用更精辟的艺术史论和美学观点,将她的反驳碾得粉碎。他的知识渊博得可怕,眼光毒辣得像最顶级的评论家。
争吵似乎一触即发。
但偶尔,极其罕见的偶尔,当她的某笔色彩或某个构图意外地契合了他的某种隐秘审美时,他会极短地停顿一下,然后给出一个简短的、近乎中肯的认可。
“这里的用光,有点意思。” “构图大胆,但还不够彻底。”
这种时候,智力上的交锋会奇异地转化为一种短暂的、近乎共鸣的激荡。他们会就某个流派的影响、某位大师的笔触、或者色彩与情感的表达极限,进行简短而激烈的讨论。
他是冰冷的逻辑与绝对的控制,她是感性的迸发与困兽的挣扎。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模式碰撞在一起,时而剑拔弩张,时而……竟能擦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一次,他们争论起“自由”与“界限”对创作的影响。江浸月情绪激动地抨击禁锢只会扼杀灵感和创造力。
殷夜沉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然后指向窗外被山峰框定的绝世美景。
“没有这山谷的禁锢,何来雪峰的巍峨?没有画布的界限,何来绘画的存在?”他的声音低沉而具有穿透力,“绝对的混乱从不能产生真正的杰作,极致的自由往往通向虚无。真正的力量,”他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生于克制,生于对抗,生于绝望中开出的花。”
江浸月怔住了。她内心强烈地抗拒着他的理论,却又无法完全驳斥他话语中那冷酷的、甚至带着某种黑暗诗意的逻辑。
争论戛然而止。
画室里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窗外风雪渐起的声音,以及两人之间尚未平息的、思想碰撞后的余波。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奇异的张力。不再是单纯的压迫与恐惧,还掺杂着智力交锋后的亢奋、立场对立带来的刺激,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彼此窥见对方内心深处某一角落的悸动。
他看着她因争论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发亮的眼睛,没有再说话。
她也避开了他的目光,心跳得厉害,不仅仅是因为愤怒或恐惧。
争论后的沉默中,冰与火的碰撞似乎暂时停歇,却留下了更为复杂、更加危险的余烬,无声地蔓延,灼烧着两人之间那根早已紧绷无比的弦。
那无声的余烬在空气中飘浮,带着灼人的温度。江浸月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还在发烫,不仅仅是刚才争论的激动,更因为殷夜沉最后那句如同咒语般的话语,以及他此刻过于专注的凝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轻轻撞到了画架支腿,发出一声细微的磕碰声。
这声响动似乎打破了某种凝滞的魔咒。
殷夜沉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画板上那幅尚未完成的阿尔卑斯雪景。画中的雪线依旧有些犹豫,色彩依旧未能完全挣脱灰调的束缚,但某些地方,确实有了不一样的、微弱的光。
“继续。”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难以辨明的沙哑。“在你被所谓的‘自由’完全吞噬之前,先学会驾驭它。”
江浸月怔了怔,有些意外。这不像是指令,更像是一种……提醒?或者说,是他独特方式的鼓励?她握紧了手中的画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内心依然有抗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不服输的劲头。她想证明,感性的迸发并非无序,困兽的挣扎也能开出坚韧的花。
她没有看他,只是深吸一口气,重新调色。这一次,她不再刻意追求某种标准化的“正确”蓝调,而是回忆着记忆深处,某个冬日破晓时分,雪光与天光交界处那种清冽又温暖的复杂色调。笔触也不再小心翼翼,而是带着一种决绝的试探,仿佛在悬崖边缘行走,却又笃信自己能找到平衡。
殷夜沉没有再出声批评,也没有离开。他只是换了个姿势,倚靠在窗边,沉默地看着。窗外风雪渐密,模糊了远山的轮廓,却让画室内的光线变得更加集中、柔和,笼罩着画板前专注的侧影,和她微微蹙起却异常明亮的眉宇。
时间在笔尖与画布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争吵的激烈、理论的交锋,最终都沉淀为此刻近乎禅定的创作氛围。然而,那份张力并未消失,只是转化了形式。它潜伏在每一次她因他的注视而略微紧绷的背脊里,隐藏在他看似随意却从未移开的视线中。
当江浸月终于停下笔,退后一步审视自己的画作时,她自己都有些惊讶。画面上依然有瑕疵,有生涩之处,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贯穿其中,那是她之前作品里从未有过的。色彩不再是怯懦的模仿,而是带上了她个人意志的、大胆的诠释。
殷夜沉依然站在窗边,风雪在他身后形成一片混沌的背景。他的目光穿过逐渐暗淡的光线,落在画上,也落在她带着汗意和疲惫的脸上。良久,他极轻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几乎算不上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认可?或者说,是看到了某种符合他预期的、有趣的发展。
“有点样子了。”他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然后直起身,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告别,转身推门,融入了门外的风雪之中。
画室里重归寂静,只剩下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以及一种更加汹涌的、无声的波澜,在江浸月的心底回荡。她知道,这场冰与火的对话,远未结束。它才刚刚开始,以一种更深刻、更危险的方式,渗透进她的画笔,她的色彩,以及她每一次因他而加速的心跳里。那根紧绷的弦,不仅没有被烧断,反而缠绕得更紧,发出了更低沉、更引人探寻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