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十五年,秋,洛阳。
永安宫的铜漏滴答,声音在深秋的寂静里格外清晰,仿佛在丈量着一位帝王生命的最后刻度。
宫室深处,药香与沉水香的气息也掩不住那份生命流逝的衰颓。刘备躺在御榻上,面色蜡黄,呼吸轻微,但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时,骤然亮起最后的神采。
太子刘禅、丞相诸葛亮、大将军陈到,依次跪在榻前。
刘备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最后停留在刘禅脸上,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抠出来: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他喘息了一下,目光转向诸葛亮和陈到,那里面饱含着无尽的信任、托付,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歉疚与期冀。
“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孔明……叔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开始涣散,却仍执着地望向他的两位肱股,用尽最后的气力,吐出断续却重如山岳的遗言:
“辅之……兴复……汉室……”
言毕,目光定住,气息渐无。那只曾握过双股剑、抚过百姓肩头、也曾紧紧握住眼前这两位臣子双手的干瘦手掌,轻轻垂落。
章武十五年秋九月,汉昭烈帝刘备,崩于洛阳永安宫,享年七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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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刘备龙驭上宾的哀钟传遍洛阳的同时。
汉寿王关羽府邸,西乡王张飞府邸。
两位早已白发苍苍、却依旧身躯雄健的老王,不约而同地从午憩中惊醒。没有病痛,没有预兆,只是心头莫名一阵剧烈悸动,空落落地,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柱。
他们各自沉默地披上最庄重的王服,吩咐备马,直奔皇宫。
灵堂之前,两位一生戎马、情逾骨肉的老兄弟再次相见。没有言语,只是对视一眼,便看到了彼此眼中深如渊海的悲恸与了然。他们并肩跪在刘备灵前,如同当年在新野、在樊城、在无数个军营篝火旁一样。
守灵三日,水米未进,二人如同两尊石像。
第三日寅时,晨光未露。
跪坐于灵右的关羽,忽然缓缓挺直了腰背,丹凤眼望向虚空,仿佛看到了长兄驾鹤远去的身影,低低唤了一声:“大哥……云长……来也。”随即,气息断绝,身躯依旧挺拔,面色如生。
左侧的张飞几乎同时,庞大的身躯微微一震,环眼圆睁,却不是怒目,而是带着一种孩子般的茫然与追寻,喃喃道:“大哥……等等俺……翼德……” 话音未落,亦阖然而逝。脸上犹带着一丝未及散去的、粗豪的急切。
兄弟三人,生死相随。桃园一诺,跨越四十载烽烟,终以这般传奇的方式,在另一个世界团圆。
举国震悼。刘禅下诏,以国葬之礼厚殓二王,追思功烈,配享太庙,图形云台,永载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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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继皇帝位,尊刘备为昭烈皇帝,庙号汉烈祖。改次年为章和元年,寓意承继章武遗志,政通人和。
新皇登基,朝野难免浮动。然而,有诸葛亮总揽朝政于内,陈到掌军事及海疆于外,蒋琬、费祎、董允等贤臣各司其职,中枢运转如常,政令通达四方。新朝在平稳与哀思交织中,完成了权力的过渡。
诸葛亮更加勤勉,事无巨细,必躬亲过问,常焚膏继晷。他深知先帝托付之重,太子仁厚,守成不易。一面继续推行科教、轻徭、安边之国策,一面着手整理毕生所学,着《诸葛亮集》,欲为后世留下治国、治军、修身之范本。
陈到则将军政重心,更多地转向海军都督府的长期建设和边疆巩固。同时,他开始着手一件酝酿已久的事情——重组“白毦兵”。
昔年横扫天下的白毦精锐,随着老卒逐渐退役、将领调任四方,编制早已变化。陈到奏请刘禅,获准后,以原白毦兵退役老兵为教官,从全军及良家子中遴选最顶尖的苗子,重组一支规模仅千人的新“白毦兵”。
这支新军不再用于大规模战场冲阵,而是定位为帝国最高级别的战略快速反应部队与皇家近卫。他们装备着帝国最精良的武器甲胄,接受最严苛的体能、格斗、潜伏、爆破、侦察、乃至基础航海、测绘训练。他们驻扎于洛阳近郊的秘密营地,直接听命于皇帝与大将军,随时准备应对突发危机、执行最高难度的特殊任务。
同时,白毦兵也成为培养未来精英军官的摇篮。每年有少量最优秀的年轻军官被允许进入白毦兵受训一至两年,再派往各军担任要职。陈到亲自编定《白毦武经》,将选拔标准、训练大纲、战术思想、忠诚要义尽数录入,使其超越个人,成为一种可传承的军事制度与精神象征。
白毦兵的传奇,并未随着陈到老去而消散,反而以一种更精炼、更制度化的方式,融入帝国武脉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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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和十年,春,长安。
诸葛亮巡视刚刚加固完成的陇西“八阵边墙”及屯田区后,返程途中,于长安旧宫暂驻。关中春寒料峭,丞相偶感风寒。这本是小疾,然而对于一位夙夜操劳数十年、早已积劳成疾的老人而言,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病情急转直下。洛阳的名医、陈到从南中寻来的珍贵药材,皆无力回天。
病榻之上,诸葛亮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依旧询问政事,批阅紧要文书;模糊时,常低语“北伐”、“先帝”、“陛下”……
陈到闻讯,星夜从洛阳赶至长安。见到榻上形容枯槁、却依旧挣扎着想坐起理事的老丞相,这位见惯生死的大将军,也不禁潸然泪下。
“孔明……”陈到握住诸葛亮枯瘦的手。
诸葛亮缓缓睁开眼,看到陈到,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微光,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叔至……你来啦……海疆……可好?”
“好,都好。”陈到用力点头,“新式的福船已能远航夷洲(台湾),海图愈发精密,商路畅通……”
“好……好……”诸葛亮喘息着,“先帝……与我等……一生所愿……便是天下安……百姓足……陆上如此……海上……亦当如此……叔至……你……做得比我好……”
“丞相!”
诸葛亮摇摇头,目光望向虚空,仿佛又看到了隆中草庐的竹林,看到了新野小城的炊烟,看到了赤壁的烈焰与五丈原的秋风。他低声吟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声音渐低,终不可闻。
章和十年三月,大汉丞相、武乡公诸葛亮,病逝于长安,享年六十四岁。
举国哀恸,胜过帝王之丧。刘禅素服举哀,停朝七日,谥曰“忠武”,陪葬于刘备惠陵之侧。百姓自发罢市巷哭,田野祭奠。一代人杰,星落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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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沧海桑田。
陈到已年逾古稀,早已卸去大部分具体职务,只保留楚国公尊衔及海军大都督名誉头衔。他将更多的时间,留给了洛阳郊外一处临水的庄园。
庄园简朴,却占地颇广,一半是田园,一半是小小的、仅供子孙和少数老亲兵使用的演武场。陈到最喜庄园临江处的一座草亭。亭子朴素无华,正对奔流不息的洛水(或黄河支流,艺术处理)。
他常独自或由一二老仆陪着,坐在亭中。
一壶清茶,或一壶温过的、张飞当年最嫌“没劲”的果酒。
看春水泛滥,夏涛汹涌,秋江澄澈,冬河凝滞。
看江面上,从简陋的渔船,到庞大的官船、商船,乃至偶尔驶过的、悬挂着海军龙旗的新型帆船,千帆过尽,如同流逝的岁月。
身边有时是已成家立业、在朝在军任职的儿孙们前来请安问策,有时是仅存的几位白毦老兵,拖着伤残之躯,来与老将军对酌,回忆当年的金戈铁马。
话题从麦城风雪到赤壁烽烟,从定军山的突袭到建业城外的巨炮,从第一艘“火龙出水”的试射到最新海船归来的见闻……
声音时而激昂,时而低沉,最终都化作江风般的叹息与满足的微笑。
一日黄昏,夕阳将江水染成一片金红。
一个总角年纪的幼孙,趴在陈到膝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问:“祖父祖父,我听爹爹他们说,您当年可厉害了!在麦城,单枪匹马,杀进千军万马里面,把关爷爷救了出来!是真的吗?”
陈到抚摸着孙儿柔软的头发,目光从孩子天真稚嫩的脸庞移开,投向北方遥远的天际。
视线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帷幕,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刺鼻的硝烟味,冰冷的雨水,吴军狰狞的面孔,绝境中关羽不屈的眼神,还有……
更久远之前,那个被浓烈脚臭味熏醒的、慌乱而懵懂的清晨。
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飞速掠过:长坂坡的血战,赤壁的东风,汉中的对峙,江陵的围城,建业的降幡,泰山的封禅,洛阳的朝会,海上的风帆,还有刘备信任的托付,诸葛亮睿智的叮嘱,关羽的傲然,张飞的豪迈,陆抗的悲怆,步骘的沉凝……
近六十载光阴,弹指一挥间。
他苍老而清癯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平静而深邃的笑容。
笑容里,有感慨,有追忆,有欣慰,也有一丝唯有他自己才懂的、穿越时空的奇妙怅惘。
他收回目光,轻轻拍了拍孙儿的背,声音温和,如同这黄昏的江风:
“是啊……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余音袅袅,消散在晚风里。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越过亭角,洒在老人安详的侧脸上,也洒在波光粼粼、奔流不息的江面上,碎成万千跃动的金鳞,如同历史长河中,那些永不磨灭的忠勇、智慧、情义与梦想,依旧在时光的波涛中,静静闪耀,缓缓流淌。
江声浩荡,千古如斯。
历史的画卷,在这一刻,归于平静与圆满。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