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涸的河床如同大地一道被遗忘的、溃烂已久的伤疤,在无穷无尽棱角分明的砾石与纠缠阴影的尽头。
终于力竭般瘫软下去,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泰国境内那片更为郁热、植被更加浓密狂野的丛林。
当“利刃”小组的成员,一个接一个,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灌满了铅块和疲惫的双腿。
踉跄着踏上这片异国土地那相对坚实、铺陈着厚达数寸、如同天鹅绒般柔软却散发着腐败甜香的腐殖质地面时。
一种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脱离窒息通道的虚脱感,尚未来得及在肢体中弥漫开来。
便被一种更沉重、更尖锐、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临战压力,如同骤然收紧的绞索,扼住了每一寸呼吸。
此地的空气,依旧饱含着近乎饱和的湿气,沉甸甸地压在裸露的皮肤上,却仿佛悄然混入了某种陌生的、属于异域的气息——
或许是某种夜间绽放的奇花那过于甜腻的残香,或许是远处村落焚烧某种香料驱蚊时飘来的、带着辛辣的青烟颗粒,又或许,仅仅是心理作用下,对这片陌生土地本能的不安与警惕。
每一次深长的呼吸,肺部都能清晰地辨析出那细微的、与故乡雨林截然不同的气味分子,像无数根无形的、带着微小倒刺的针尖,轻柔而又执拗地提醒着他们——
脚下所踏,已是真正的险境,是雷区,是钢丝,是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的异域深渊。
时间,这头平日里无形无质的概念,在此刻仿佛凝聚成了实体,化作一头饥肠辘辘、目光幽绿的野兽,在他们身后不足咫尺之处。
用它那冰冷而潮湿的鼻息,无声地喷吐在每个人的后颈上,用它那沉默而坚定的步伐,一步不落地追赶着。
罗小飞甚至没有允许自己那被疲惫和汗水腌渍得几乎麻木的神经,有哪怕一秒钟的松懈与喘息。
队伍刚一挣脱那河床的束缚,他的手臂便已抬起,五指并拢,向下做出一个极其清晰、不容置疑的手势——分散!隐蔽!建立防线!
命令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瞬间的溶解与消失。队员们,这些在泥泞与死亡边缘挣扎了太久的老兵。
如同拥有了某种群体本能,瞬间化整为零,像水滴渗入沙地,像盐块消融于沸水,悄无声息地隐没在粗壮得需数人合抱的树干背后。
潜伏于苔藓遍布、形态嶙峋的岩石阴影之下,藏身于那些叶片巨大如华盖、边缘带着锯齿的热带植物的浓密庇护之中。
顷刻间,林间只剩下风穿过不同高度叶层时发出的、层层叠叠的呜咽,以及那被极力压制、却依旧无法完全抹去的、粗重而短促的呼吸声。
如同受伤野兽濒死前的哀鸣,在这片突然变得死寂的空间里,微弱而顽强地起伏、交织。
张建国的情况最为糟糕。他几乎是被罗小飞和始终沉默如影的夜鹰,一人一边,用肩膀硬生生架着、半拖半抱地,挪到一棵古老榕树那盘根错节、如同无数条巨蟒破土而出、相互缠绕形成的天然壁垒之后。
他的脸色早已超越了苍白,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半透明的灰白,仿佛生命的光泽正从他体内快速流失。
干裂起皮的嘴唇泛着不祥的紫绀,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连贯的音节。他整个人像是刚从冰冷的沼泽深处被打捞起来。
随即又被无情地扔进了极地的寒风之中,湿透的、沾满泥浆草屑的作战服紧紧粘贴在皮肤上。
清晰地勾勒出那因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而不断痉挛的肌肉线条。
他背靠着粗糙硌人、布满潮湿苔藓的巨型气生根,头颅无力地后仰,失神的双眼空洞地望向被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墨绿色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显得异常遥远而冷漠的天空。
胸膛如同一个破损漏风的旧风箱,每一次起伏都带着嘶哑的杂音,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摆。
“药……再给他推一针,最大剂量。” 罗小飞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裹挟着长途奔袭后的沙哑和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决断。
他看向夜鹰的同时,已经动作略显僵硬地拧开自己腰间那个军用水壶的壶盖,将里面所剩无几、温热得有些发烫的清水,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凑到张建国那干裂的唇边。
夜鹰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那张被厚重油彩覆盖、看不出表情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冷静而专注的光芒。
他动作迅捷却异常稳定地从随身携带的、那个边缘已被磨损得泛白的多功能医疗包中,取出一支一次性注射器,熟练地敲掉针帽。
精准地在张建国颈部一侧尚且完好的肌肉群上,找到了最佳的注射点,将那管透明的、承载着短暂镇痛希望的药液,平稳而缓慢地推入静脉。
整个过程中,张建国仅仅是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转瞬即逝的呻吟,连抬起眼皮看一眼的力气都已欠奉。
“黑熊……黑熊?听着,我们到了,伏击点。” 罗小飞伸出手,用掌心拍了拍张建国那没有受伤、却同样冰冷湿滑的脸颊,触手的感觉让他心头一紧。
“你得撑住,听见没?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了。”
张建国的眼珠在眼眶里极其缓慢、仿佛生了锈的轴承般转动了一下,涣散的焦距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汇聚在罗小飞写满疲惫与担忧的脸上。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努力做出一个平日里那混不吝的、带着痞气的招牌笑容,然而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只牵动了下颌和脸颊僵硬的肌肉,最终形成一个极其怪异的、介于微笑与痛苦抽搐之间的扭曲表情。
“放……放心……头儿……”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气若游丝,却依旧顽强地闪烁着那不肯服输的、如同顽石般的倔强火花。
“老子……还等着……喝……喝鹰眼那小子……欠我的……庆……庆功酒呢……”
“庆功酒?妈的,黑熊,就你现在这熊样,还惦记着喝酒?” 土狼那刻意压低了、却依旧难掩其特有腔调的声音。
从附近一丛长得张牙舞爪、叶片边缘锋利如刀的凤梨科植物后面飘了过来,他努力维持着那种玩世不恭的调侃语气,试图像一只无形的手,拨开弥漫在空气中那过于沉重、几乎令人窒息的阴霾。
“别到时候鹰眼一杯还没喝完,你老小子就直接出溜到桌子底下挺尸了!丑话可说前头,老子可没力气把你这一百八十多斤的死沉肉块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