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鹰。” 罗小飞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障碍,落在了后方那棵巨大榕树的方向。
“你的任务是留守,保护黑熊的安全,并利用现有条件,建立最基础的临时医疗点,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伤员。
此外,你还需要分出一部分注意力,严密监控我们目前所在区域的侧后方以及两翼,确保我们唯一的撤离路线——
身后这条陡坡,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绝对畅通。
一旦核心目标确认清除,或者战场形势急转直下、超出控制,不要有任何犹豫,立刻按照我们预先设定的‘方案三’,带着黑熊,向东南方向的密林深处全速撤离。”
“爆破组,由我亲自指挥。” 他最后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个人情绪,“在弯道入口外侧,大约五十米处的公路排水沟下方,利用天然凹陷和落叶覆盖,布设三枚遥控引爆的定向破片雷。这不仅是阻截追兵的第一道屏障,更是在行动开始后,制造大规模混乱、分割敌人队形、为我们争取宝贵撤离时间的关键后手。”
一道道指令,清晰、冷静、精准到了极致,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沉稳而果断地剖开复杂混乱的战局。
将每一个战术目标、每一个行动细节,都分解、落实到每一个具体的个体,每一个不容有失的动作上。
没有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没有鼓舞士气的热血口号,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废话。
有的,只是建立在无数次沙盘推演、无数次生死边缘积累的经验、以及对身边每一位战友能力与意志绝对信任之上的、冰冷如铁的战术分配与执行逻辑。
队员们,这些早已将彼此性命交付对方的汉子,如同精密战争机器上那些经过千锤百炼的齿轮,在指令下达的瞬间,便开始了无声而高效的啮合与运转。
鹰眼像一只真正的、习惯了孤独与高远的山鹰,甚至连一声轻微的枝叶晃动都未曾引起,便已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背景的林海,向着他那孤独而致命的狙击阵地潜行而去。
岩罕则拍了拍土狼和壁虎的肩膀,三人交换了一个简短的眼神,随即如同三道贴着山壁滑行的、没有重量的阴影。
利用岩石的每一个凸起和凹陷,迅速而诡异地消失在了弯道内侧那一片嶙峋的黑暗之中。
性格跳脱的土狼在身影即将被岩石吞没的前一刹那,甚至还有余暇回过头,冲着罗小飞所在的方向,极其夸张地龇了龇牙。
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同时用右手在脖颈间飞快地横拉了一下,那眼神中混合着嗜血的兴奋与野兽般的狠厉,活脱脱一头即将扑向猎物咽喉的饿狼。
罗小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消失,然后,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下方那条在逐渐升高、变得有些刺眼的阳光下,依旧如同沉睡的土黄色巨蟒般静静蜿蜒的公路。
那公路此刻看起来是如此平静,甚至带着几分荒凉的美感,仿佛与即将到来的血腥杀戮毫无关联。
他缓缓地、一步步地退入身后那片更加深邃、更加浓郁的丛林阴影之中,将自己彻底隐藏在一丛生长得极其茂盛、叶片宽大厚实如皮革、脉络清晰如浮雕的龟背竹之下。
他抬起沉重的、沾满泥渍的手腕,目光落在那个具备夜光和防水功能的军用腕表表盘上。
荧光涂层的指针,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绿而冷漠的光芒,精准地指向了九点十七分。
距离情报中标注的、预计的猎杀时刻,还有整整十三分钟。
林间,仿佛连风都刻意放轻了脚步,只剩下它掠过不同高度树梢时,发出的那单调而悠长的、如同挽歌前奏般的呜咽。
以及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的、名为“死亡”的倒计时,如同无形的巨锤,一下,又一下,精准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紧绷到极致的心脏瓣膜之上。
寂静,在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拥有了重量和令人心悸的质感。
它不再是寻常意义上声音的缺席,而是蜕变成一种如同黏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黑色沥青般,在这片被热浪与湿气包裹的林间缓缓流动、蔓延的实体。
它无孔不入地压迫着鼓膜,缠绕着神经,甚至试图渗透进每一个张开的毛孔,将人的五感都拖入一种近乎凝滞的、真空般的状态。
先前还能隐约听闻的、来自远方丛林深处的几声模糊鸟鸣,或是近处草丛中某些不知名虫豸孜孜不倦的、尖锐或沉闷的嘶鸣。
此刻仿佛被一张无形无质、却绝对隔绝的大网瞬间捕捉、吸收、吞噬殆尽。整个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隔音的玻璃罩中。
于是,那些平日里被忽略的声音,被无限地放大——血液在太阳穴血管中汩汩奔流冲刷的声响,肺部气体交换时带起的、细微的嘶嘶声。
以及那一下下、如同沉重战鼓在幽深洞穴中孤独擂响的、来自自身胸腔内部的、清晰得令人发指的心跳声。
这心跳,不再仅仅是生理的搏动,它变成了计时器,变成了丧钟,一下,又一下,沉重而固执地,敲打在每一个潜伏者紧绷欲裂的灵魂最深处。
罗小飞背靠着龟背竹那冰凉而粗糙的主茎,身体尽可能地放松,摆出一个既便于瞬间发力、又能最大限度节省体力的姿势。
然而,他身体内部的每一根神经纤维,却如同无数张被拉至极限、纹丝不动却蓄满了可怕力量的弓弦,紧绷欲射。
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专注,进行着深长的腹式呼吸,试图通过意志的力量,强行驯服那匹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几乎要挣脱束缚的狂暴野马——他那失控般狂跳的心脏。
鼻腔里,充盈着复杂而浓烈的气味分子:身下泥土被阳光蒸腾出的、带着腥气的湿润,身边植物汁液渗出的、略带青涩的芬芳。
腐烂落叶层层堆积发酵后产生的、如同陈年葡萄酒般醇厚却危险的甜腻,以及从自己湿透的作战服上不断散发出的、混合了汗水、污泥和淡淡血腥的、属于战士的独特咸腥气息。
这种种味道交织在一起,熟悉而又陌生,共同构成了一种临战前特有的、能让人肾上腺素如岩浆般奔涌、感官敏锐度提升到极致的、尖锐而危险的氛围。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追踪器,穿透身前龟背竹宽大叶片之间那些狭小的、不规则的缝隙,一瞬不瞬地、死死地锁定在下方的弯道入口处。
那片区域,此刻在晃动的光影和摇曳的植被映衬下,显得如此平静,却又如此深不可测。
他的大脑,早已化身为一台超负荷运转的超级计算机,眼前的景象被迅速数据化,导入一个高速构建、不断修正的虚拟战术沙盘之中。
他在其中反复推演、模拟着可能出现的、任何超出预期的变量:车队是否会不按情报所示,提前抵达,打乱他们所有的部署?
或者,因故延迟,让这煎熬的等待无限拉长,消耗掉本已不多的体力和意志?那两辆护卫车上的保镖,是否经验老道到超出预估,在进入弯道前便提前下车,进行谨慎的战术侦察?
桑坤那只老狐狸,是否会使用替身?坐在那辆奔驰普尔曼后座上的,究竟是不是他本人?如何才能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做出不容有失的准确判断?
甚至,更坏的可能性,他们此刻这看似完美的潜伏,是否早已暴露在某个他们未曾发现的、隐藏在更深远制高点上的暗哨眼中?
此刻,正有无数个冰冷的十字准星,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早已将他们每个人的头颅和心脏,牢牢地套住?
每一种可能性,都像一条色泽斑斓、滑腻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思维的沼泽深处游弋而出,缠绕上他的理智,对着他的耳膜发出充满诱惑与威胁的嘶嘶低语。
冷汗,几乎要不受控制地从每一个毛孔中沁出。但他不能,绝对不能。他是“利刃”的大脑,是这支队伍在风暴中唯一的方向舵。
他的任何一丝一毫的迟疑,任何一点细微的情绪波动,都可能像最具传染性的致命病毒。
在通过加密频道连接的、每一个同样处于极限压力下的队员心中迅速蔓延、发酵,最终侵蚀、瓦解掉这千钧一发之际,最至关重要、如同琉璃般脆弱的冷静与决断。
“风速……每秒三米……风向东南偏东……持续稳定……空气湿度……百分之八十五……仍在缓慢上升……弹道垂直修正量……零点二密位……水平修正……零点一密位……”
山猫那如同梦呓般、几乎微不可闻、却又异常清晰的报数声,断断续续地从加密频道里传来。
他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人类的温度,平稳得如同在朗读一段与自身生死毫无关联的、纯粹的物理公式或数学定律。
这是顶尖狙击手在扣下扳机前,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仪式——
调整呼吸的节奏,放空一切杂念,将自身的意志、手中这支凝聚了人类工业文明顶尖技术的杀戮工具、以及周围环境中所有影响子弹飞行的变量(风、湿度、温度、光线)。
三者完美地融为一体,达成一种至高无上的、冰冷的和谐。这是杀戮之前,最虔诚、也最残酷的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