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正一点点漫过皇城的飞檐翘角。沈醉站在城郊那片稀疏的槐树林里,指尖捻着半片枯黄的槐叶,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树影,落在远处那道巍峨的城墙上。
城墙是青灰色的,砖缝里嵌着岁月冲刷的痕迹,每隔三丈便有一座箭楼,此刻正有巡逻的卫兵手持长戟走过,甲胄相撞的脆响顺着晚风飘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城门口更是灯火通明,数排手持长刀的卫兵正逐一对进城的人盘查,连拉货的马车都要掀起帆布仔细查看,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里,混着卫兵呵斥与行人低眉顺眼的应答。
“看来比预想的更严。” 身后传来林霜月的声音,她今日换了身粗布衣裙,原本束起的长发松松挽成一个髻,用根木簪固定着,倒真有几分寻常村姑的模样,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里藏不住的警惕,还是泄了她的身份。
沈醉转过身,将槐叶随手丢在脚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新皇登基未满三月,又是在这种时候召集群臣,若不严查,倒显得反常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冷冽,像淬了冰的刀锋,轻轻一划便能撕开平静的表象。
林霜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城门,眉头微蹙:“方才派去探路的人回来报,说除了常规的卫兵,还有不少穿着黑衣的人混在里面,看身手像是‘影卫’,而且盘查的重点是青壮年男子,尤其是携带兵器或是有江湖气的。”
“影卫?” 沈醉挑了挑眉,指尖在袖中轻轻敲击着,“看来那位‘新皇’是真的怕了,连这种见不得光的东西都摆到明面上了。” 他口中的“新皇”二字带着刻意的嘲讽,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说一个不值一提的笑话。
站在一旁的秦风忍不住开口:“沈公子,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照这个架势,咱们这二十多号人,个个都带着家伙,怕是很难蒙混过去。” 秦风是跟着沈醉从江南一路过来的护卫,性子耿直,此刻脸上满是焦虑,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短打,根本掩不住常年习武留下的结实臂膀。
沈醉没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不远处停着的几辆马车。那是他们提前备好的,车厢上蒙着厚厚的帆布,里面装着些绸缎茶叶之类的货物,车辕边还拴着两头瘦骨嶙峋的毛驴,看起来倒真像走南闯北的商贩。
“计划不变。” 沈醉的目光在那几辆马车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车夫的位置上,“秦风,你带三个人扮成车夫,记住,走路要稳,说话要糙,别让人看出你们会武功。”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尤其是遇到盘查的时候,多点头少说话,把那几份伪造的路引拿出来,手别抖。”
秦风连忙点头:“放心吧沈公子,我晓得怎么做。”
“林姑娘,” 沈醉又转向林霜月,“你带着几位女眷,扮成随商队出行的家眷,一会儿上车时注意低着头,别抬头看卫兵的眼睛。” 他的目光掠过林霜月耳边的碎发,那里还沾着一点方才整理货物时蹭到的灰尘,却丝毫不影响她那份清冷的气质,“你们的包袱里都放了些针线和布料,若是被问起,就说是跟着丈夫出来采买的,顺便做点针线活补贴家用。”
林霜月颔首:“我明白。”
沈醉最后看向剩下的几人,他们都是从江湖上招募来的好手,个个身手不凡,只是身上那股杀伐气太重,此刻正努力收敛着气息,却还是像藏在暗处的狼,随时可能露出獠牙。
“你们几个,” 沈醉的声音沉了沉,“扮成挑夫,把这些货扛到车上,记住,走路要显得吃力些,别让人看出你们脚下的功夫。” 他指了指堆在地上的几个大箱子,“箱子里我已经做了手脚,兵器都藏在夹层里,只要不是刻意劈开箱子,一般查不出来。”
众人应了声,开始各司其职。秦风几人换上了沾着油污的粗布衣裳,往脸上抹了点灰,蹲在马车旁抽着旱烟,时不时咳嗽两声,活脱脱几个跑长途的车夫。林霜月带着几个女子上了最前面的那辆马车,撩开车帘一角,安静地看着外面的动静。剩下的人则扛起箱子,脚步蹒跚地往车上装,故意发出沉重的喘息声,连额头上的汗珠都是提前用湿布擦出来的,看起来毫无破绽。
沈醉自己则换了身深蓝色的绸缎长衫,腰间系着块成色普通的玉佩,手里拿着把折扇,慢悠悠地扇着,倒像是个随行的账房先生。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周围,实则将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里——城门卫兵的换岗时间、影卫隐藏的位置、进城行人的表情变化,甚至连路边那棵老槐树上栖息的夜鸟,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差不多了。” 沈醉看了眼天色,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城门口的灯火愈发明亮,像一头巨兽张开的獠牙,“秦风,驾车,按原路线走。”
秦风应了声,抖了抖缰绳,马车发出“吱呀”的声响,缓缓朝着城门驶去。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规律的颠簸声,车厢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离城门还有十丈远时,就有卫兵拦了下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卫兵手持长刀,走到马车旁,目光锐利地扫过秦风:“停下!干什么的?”
秦风连忙从车夫座上跳下来,弓着腰递上旱烟袋:“官爷,我们是从江南来的商贩,拉了点绸缎茶叶,想进城卖点钱。” 他的声音刻意放得粗哑,还带着点讨好的笑意,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灰,看起来格外卑微。
卫兵没接他的烟袋,而是用刀鞘敲了敲车厢:“里面装的都是什么?打开看看。”
秦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都是些正经货物,官爷您看,这是我们的路引。” 他连忙从怀里掏出几张折叠整齐的纸,双手递了上去。
卫兵接过路引,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又抬头打量了秦风几眼,眉头皱了皱:“江南来的?怎么这时候才进城?”
“这不是路上耽误了嘛,” 秦风搓着手,一脸无奈,“前几天下雨,路不好走,耽搁了行程,还请官爷通融通融。”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衣的影卫走了过来。他身形消瘦,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毒蛇一样,落在秦风身上时,让秦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影卫没看路引,而是径直走到马车边,伸手就要去掀帆布。
沈醉在后面的马车里看得清楚,指尖微微一动,藏在袖中的银针已经滑到了掌心。他知道,这影卫的观察力远超普通卫兵,稍有不慎就会露出破绽。
“这位爷,” 秦风连忙上前一步,挡住影卫的手,脸上的笑容更谄媚了,“这帆布一掀,风一吹,绸缎就该沾灰了,卖不上价了呀。您看这路引也没问题,要不……”
影卫冷冷地推开他的手,语气没有一丝温度:“让开。”
秦风被推得一个踉跄,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见沈醉从后面走了上来。沈醉手里拿着算盘,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对着影卫拱手道:“这位差爷,我们这些小本生意也不容易,您看这货确实都是正经东西,若是真有问题,任凭处置。只是这绸缎娇贵,沾了灰就毁了,还请通融一二。” 他说话时语速不急不缓,眼神坦然,丝毫没有慌乱的迹象。
影卫的目光落在沈醉身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沈醉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的笑容不变,心里却在盘算着——这影卫的气息沉稳,太阳穴微微隆起,显然是内家好手,而且他的注意力似乎格外集中在车厢底部,看来是怀疑有夹层。
“都打开。” 影卫没理会沈醉的话,语气依旧冰冷。
秦风等人的脸色都变了,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那里藏着短刀。沈醉轻轻咳了一声,示意他们冷静,然后对着影卫笑道:“既然差爷坚持,那我们就打开,只是还请差爷小心些,别弄坏了货物。”
说着,他朝秦风使了个眼色。秦风咬了咬牙,和另外几个“车夫”一起,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帆布。里面果然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绸缎,颜色鲜亮,散发着淡淡的丝线香味,还有几箱茶叶,用油纸包着,看起来确实没什么问题。
影卫的目光在货物上扫了一圈,又蹲下身,用手指敲了敲车厢底板。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听起来很厚实。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甘心,又伸手去摸车厢的缝隙。
沈醉的心跳微微加快,他知道,那夹层就在底板下面,用特殊的手法拼接而成,不仔细摸根本发现不了,但这影卫显然是个行家。就在影卫的手指快要摸到拼接处时,城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都让开!靖王殿下的车队要进城了!” 一声高喝划破夜空,紧接着就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还有卫兵慌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
影卫和那个卫兵都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城门方向,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靖王是当朝重臣,手握兵权,连新皇都要让他三分,他的车队进城,自然没人敢拦。
沈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趁着他们分神的瞬间,悄悄用脚尖在马车底板上轻点了一下。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那夹层的机关被他用内力触发,变得更加隐蔽。
“官爷,您看这……” 沈醉适时地开口,语气里带着催促,“要是耽误了靖王殿下的车队,我们可担待不起啊。”
影卫回过神,看了眼越来越近的车队,又看了看眼前的货物,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终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赶紧进城,别在这儿挡道!”
“谢谢官爷!谢谢官爷!” 秦风等人连忙道谢,手忙脚乱地放下帆布,跳上马车,赶着车匆匆进了城门。
直到马车驶过吊桥,进入城内的街道,沈醉才缓缓松了口气,折扇轻轻合上,敲了敲掌心。刚才那一幕真是惊险,若不是靖王的车队恰好出现,恐怕真要被那影卫发现破绽。
林霜月从前面的马车里撩开车帘,看向沈醉,眼中带着询问。沈醉朝她摇了摇头,示意没事,然后低声道:“按原计划去‘忠仁商号’,路上小心,别引人注目。”
马车在夜色中的街道上缓缓行驶。皇城的夜晚并不安静,酒楼茶馆里还亮着灯,隐约传来丝竹声和笑语声,与城外的肃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是在这繁华的表象下,沈醉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像是潜伏在黑夜中的猛兽,随时准备扑向猎物。
他看着窗外掠过的灯笼,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绝。这座皇城,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进来容易,想出去,恐怕就要用血来铺路了。而他沈醉,从来不是怕见血的人。
折扇再次被打开,扇面上题着一句诗:“醉卧青云笑苍生”。沈醉用指尖轻抚过那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这皇城的风雨,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