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无声的暗杀，又过去了七天。
宁远城的气氛，在这七天里，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沸点。蓟辽督师袁崇焕将要于城外大校场，亲自检阅麾下各路兵马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辽西走廊。这不仅仅是一场常规的军事操演，更是一次权力的展示，一次对内凝聚军心、对外威慑敌胆的盛大典礼。
这一日，天色刚刚破晓，雄浑苍凉的号角声，便已经此起彼伏地，在宁远城内外响起。
城外那片经过精心平整、足以容纳数万兵马的大校场上，早已是旌旗蔽日，戈矛如林。从宁远到山海关，凡是能抽调得动的精锐，此刻都已汇聚于此。数万名身披铁甲的关宁军将士，按照各自的番号与序列，组成了一个个巨大而又森严的方阵，甲胄在晨曦的照耀下，反射出冰冷而又慑人的寒光，那股由数万名百战老兵汇聚而成的铁血煞气，冲天而起，仿佛连天边的云彩，都被染上了一层凝重的铁灰色。
校场的正北方，一座用巨木与夯土临时搭建起来的、高达三丈的点将台，巍然而立。
蓟辽督师袁崇焕，身着一袭象征着无上军权的二品麒麟补服，头戴乌纱，腰悬尚方宝剑，面容肃穆地高坐于点将台的正中太师椅上。在他的左右两侧，赵率教、满桂、何可纲等一众督师嫡系将领，以及以辽东总兵祖大寿为首的辽西将门勋贵们，分列而坐，形成了一道泾渭分明的风景线。
祖大寿今日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他捻着自己那一部打理得极为顺滑的胡须，与身旁的几位老部下谈笑风生，目光不时地扫过下方那黑压压的、几乎望不到边际的军阵，眼神之中，充满了自得与傲然。这些，大半都是他祖家的兵，是他数十年在辽西苦心经营的根基。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了片刻，最后，落在了点将台最末席，那个身形笔挺、面容冷峻的年轻将领身上——顾昭。
看到顾昭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祖大寿的眼底，闪过了一抹难以察觉的阴鸷与不屑。那个被他当枪使的东江死士，回去之后，竟如泥牛入海，再无半点音讯。这让祖大寿感到有些意外，但这并不妨碍他，将顾昭与他的镇北军，视为一个即将被碾碎的笑话。
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户，也想在辽西这片地界上立足？简直是痴人说梦！今天，他就要让袁崇焕，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谁，才是这关宁军真正的主人！
“咚——咚——咚——”
随着三通沉闷而又雄浑的战鼓声响起，原本有些嘈杂的点将台与校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大阅兵，正式开始！
首先登场的，便是祖大寿最为倚重的嫡系精锐，由他亲自挑选、用重金供养的三千家丁亲兵。
“辽东总兵祖大寿麾下，铁骑营，操演！”
随着传令官一声高亢的唱喏，一支浑身披挂着重甲，连战马都覆盖着厚重马铠的重装骑兵，如同一道黑色的钢铁洪流般，从军阵的侧翼，缓缓驶入校场中央。
“风！风！大风！”
为首的将领猛然拔出腰刀，直指苍穹，三千铁骑，齐声怒吼！那股排山倒海般的气势，瞬间便将整个校场的气氛，推向了一个高潮！
点将台上的将领们，大多都露出了赞许与敬畏的神色。这，才是真正的百战精锐！
“冲锋！”
一声令下，三千重骑，开始缓缓加速。从慢跑到小跑，再到全速奔驰，沉重的马蹄，如同密集的雷点，疯狂地敲击着大地，整个校场，仿佛都在这股无与伦比的冲击力之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们演练的，是关宁军最为传统，也是最为引以为傲的战术——重骑兵集团冲锋！这也是无数次，他们在与后金八旗骑兵的正面交锋中，赖以生存的看家本领。
紧接着，赵率教的嫡系前锋营，演练了步兵长矛方阵的结阵与推进；满桂麾下的部队，则展示了令人眼花缭乱的骑射之术……
一项项演练，虽然军容严整，杀气腾腾，引得点将台上的将领们，不时地发出阵阵喝彩。但其核心战法，万变不离其宗，依旧是停留在冷兵器与骑射为主导的传统时代。
终于，轮到了那支从阅兵开始，便一直默默无闻地，待在角落里的军队。
“宁远卫守备顾昭麾下，镇北军，操演！”
当传令官喊出这个名字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带着一丝好奇、一丝审视，以及更多的、毫不掩饰的轻蔑，投向了校场的那个角落。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只见镇北军的方阵，不疾不徐地，开进了校场的中央。但他们，既没有亮出骑兵，也没有排出整齐的长矛阵列。
在顾昭的一声令下，数千名士兵，竟然齐刷刷地，从背上解下了……工兵铲！
然后，在数万道错愕的目光注视之下，他们竟然在校场的中央，热火朝天地……挖起了壕沟！
一时间，整个校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寂静过后，点将台上，祖大寿身边的那些将领们，率先爆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震耳欲聋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我没看错吧？这就是那支号称能让建奴闻风丧胆的镇北军？他们这是来打仗的，还是来给咱们修缮校场的泥瓦匠啊？”一名游击将军，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临阵挖坑，亏他想得出来！这脑袋里装的都是浆糊吗？等他这坑挖好，建奴的马刀，早就砍到他脖子上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看来，传言果然不可信啊！什么火器犀利，什么战法无双，我看，就是一群只会放炮仗，连仗该怎么打都不知道的废物点心！”
各种充满了讥讽与嘲弄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毫不避讳地，传入了点将台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祖大寿捻着胡须，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轻蔑而又得意的微笑。他今天，就是要让顾昭，当着所有人的面，丢尽脸面！让袁崇焕看看，他力排众议提拔起来的，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然而，与周围那些几乎快要笑出声的将领们不同，点将台正中央的袁崇焕，以及他身旁的赵率教等人，脸上的神情，却从最初的疑惑，慢慢地，转变成了一种极致的凝重。
他们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校场中央，看着镇北军那些看似“可笑”的动作。
只见镇北军的士兵们，动作娴熟，分工明确，效率高得惊人。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一道宽三尺、深四尺的壕沟，便已经初具雏形。挖出来的泥土，被他们迅速地堆砌在了壕沟的后方，形成了一道半人高的简易土墙。
紧接着，又有一队士兵，抬着一捆捆削尖了顶部的拒马枪，布置在壕沟的前方。
最后，数十门黑黝黝的、造型奇特的佛郎机火炮与虎蹲炮，被推上了那道刚刚筑好的土垒，炮口，黑洞洞地，对准了校场的前方。
不过半个时辰，一个由拒马、壕沟、土垒、火炮阵地所组成的、看似简陋，却又层次分明的立体防御阵地，便赫然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看着这个成型的阵地，袁崇焕的瞳孔，猛然一缩！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激动，而微微地抽搐着！
他猛地转过头，用一种带着几分震撼、几分惊喜的复杂眼神，低声地，对身旁的赵率教说道：
“率教，你看出来了没有？他这不是在胡闹！他这是在……模拟一场真实的防御战！”
“拒马，用以迟滞敌军骑兵的冲锋；壕沟，用以阻碍敌军步卒的靠近；而土垒之后的火炮，则可以在最安全的距离，对被迟滞的敌人，进行毁灭性的打击！这种据马、壕沟、土垒与火炮相结合的立体防御战术……这……这不就是本督一直以来，都想在全军之内推广，却因为阻力重重，而迟迟无法推行下去的‘坚城利炮’之策的……野战版吗？！”
袁崇焕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他终于明白，顾昭，这个年轻人，不仅深刻地理解了他的战略意图，更是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将其发展、完善，并且，付诸了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