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变得沉重了。
林风行走在北原的大地上，脚下的泥土依旧松软，空气中弥漫着丰收后谷物与新翻泥土混合的清香，可那股让他感到熟悉与安心的自由气息，却稀薄得近乎窒息。
风中裹挟着一种无形的规矩，一种沉闷的敬畏，压得田垄间的欢声笑语都矮了三分。
他的目光越过一片正在休耕的田地，最终定格在平原中心，那里矗立着一座通体墨黑的石碑。
石碑高耸入云，比任何一座战功碑都更宏伟，也更死寂。
周围聚拢着不少百姓，他们对着石碑躬身行礼，神情庄重，眼神中混杂着自豪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拘谨。
林风缓步走近，石碑上以最古朴刚劲的字体镌刻着一行大字，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凡改林风之法者，皆为叛道。”
落款是“恒常会”。
林风的脚步停住了，眉头瞬间拧成一个川字。
他看到一个老农，手中拿着新改良的犁头，对着石碑犹豫了半晌，最终叹了口气，将新犁头藏回了草垛，换上了那把林风当年推广的旧式样。
他还看到一群少年在田边切磋武艺，其中一个少年灵光一现，拳路稍变，威力陡增，却被同伴立刻喝止：“你疯了？这招林风没教过，你想违背林风精神吗？”那少年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收招，规规矩矩地打起了最基础的拳法。
自由是给了他们，可这自由，竟变成了一座更大、更无形的牢笼。
他们不是被强迫，而是发自内心地自我囚禁。
“恒常会……”林风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胸中一股无名火腾地烧了起来，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为了打破规矩，几乎付出了所有，可他昔日的战友，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却在用他的名字，铸造一具最坚固的枷锁。
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来：“我连自己的死都不准你们来定，还轮得到你们，给我立万世不变的法？”
话音未落，他身侧的叶红绫已然踏前一步。
她没有林风那么复杂的情绪，这位女战神的思维永远直接而纯粹。
她看到了束缚，便要斩断束缚。
一尊金色的战神图腾在她背后悄然浮现，威严的目光扫过那座墨黑的石碑。
在图腾的金光映照下，碑文的字迹之下，竟有无数道常人无法看见的黑色锁链虚影浮现出来。
这些锁链盘根错节，深深扎根于大地，另一端则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轻轻搭在每一个前来朝拜者的心头。
凡是触碰到锁链的人，心神中任何关于“变革”、“创新”、“改变”的念头，都会被这股力量自动排斥、压制，化作一种对“叛道”的恐惧。
“好一个‘恒常会’！”叶红绫凤目含煞，怒喝出声，“你们这不是在守护自由——你们是想把自由活活钉进棺材里！”
她手中的赤色战戟发出一声嘹亮的龙吟，没有丝毫犹豫，携着开山裂石之势，猛地劈向石碑！
“轰！”
一声巨响，气浪翻滚。
然而，那号称无物不破的战戟，竟只在碑身上留下了一道三寸深的裂痕。
石碑晃了晃，那些黑色的“常法锁链”反而收得更紧了。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临时搭建的医庐里，白小怜正为一位经脉出了问题的修士诊脉。
她秀眉紧蹙，已经连续看了十几个类似的病人。
这些人的经脉并非因修炼岔气而受损，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僵化，真气流转滞涩，仿佛失去了所有活性。
“不是病，也不是伤……”白小怜收回手指，轻声叹息，她探查到，这种僵化源于一种长期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自我压抑。
每当他们脑中闪过一个改良功法的念头，一个创新丹方的灵感，一种与“林风之法”略有不同的想法时，一股强大的自我否定情绪就会涌起，强行掐断那个念头，久而久之，连他们的经脉和心神，都习惯了这种压抑，变得死气沉沉。
一位老者苦着脸问：“白神医，我这到底是怎么了？总感觉自己越来越笨，什么新东西都想不出来。”
白小怜看着他眼中那深深的迷茫与愧疚，终于忍不住，一滴清泪滑落脸颊。
她哽咽道：“你们不是怕自己想错了……你们是怕自己的‘对’，会辜负了‘林风’这两个字。”
消息传回林风耳中，他胸中的怒火反而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
他知道，用暴力砸碎石碑是没用的，那只会让人们觉得“叛道者”在亵渎神圣。
必须用一种更彻底的方式，来打碎他们心中的那座碑。
他回到营帐，翻找出当初炼制“未尽引”时剩下的一点残渣。
他凝视着那点灰烬，然后伸出手，将自己昨夜辗转反侧时，想要修改一门旧功法的冲动意念剥离出来；又将今晨看到弟子们墨守成规时，那股无处发泄的暴躁情绪抽离出来；甚至将一个遥远的、关于明日想要偷懒睡个懒觉的念头也一并抓取。
三种截然不同、甚至相互矛盾的“悖常”之念，被他强行与“未尽引”的残渣融合。
他以心火炼化，最终，一捧灰白色的、闪烁着微光的奇异沙砾出现在他掌心。
他将其命名为，“悖常砂”。
“去，”林风将沙砾交给几名心腹弟子，“换上夜行衣，扮作‘叛道者’，去把那块碑给我烧了。记住，一边烧，一边给我在北原最高的地方喊，就喊——林风昨天还跟我们说，他觉得自己的功法有毛病，正想着怎么改呢！”
夜幕降临，几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向石碑。
在民众惊骇的目光中，他们将“悖常砂”洒在碑上。
那沙砾遇石即燃，升腾起的却不是火焰，而是一股灰白色的烟雾。
烟雾所过之处，石碑上的字迹开始扭曲、模糊，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擦除。
“林风昨天还说想改功法呢！”
一声响亮的呼喊划破夜空，从四面八方传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叶红绫手持一面古朴的“逆时鼓”，一步步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
她没有多言，只是将战神之力灌注于鼓槌，重重擂响。
“咚——！”
鼓声并非巨响，而是一种奇异的震颤，仿佛时间的涟漪。
北原各处，那些由“恒常会”颁发的、记录着“林风标准”的“常法玉牒”，在这一声鼓响中，齐齐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随即“咔嚓”一声，尽数碎裂成粉末！
叶红绫傲然立于废墟之上，声音传遍四野：“林风的道是活的，是用来打破规矩，走向更远地方的！活的东西，哪有永远不变的道理？！”
天亮了。
林风独自站在那片焚烧后的灰烬前，石碑已化为一地碎石。
民众们远远地看着，神色复杂，敬畏、迷茫、愤怒、解脱，不一而足。
就在这时，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大概只有十来岁，在人群外的一片空地上，忽然挥舞起拳头。
他一开始打的还是标准的基础拳法，但打着打着，他似乎想起了昨夜那声呐喊，又看到了眼前这片废墟，眼神中的束缚渐渐褪去。
他猛地大喝一声，拳路陡然一变，一个别扭却充满生机的转折，一记毫无章法却石破天惊的直拳，狠狠打在空气中，发出一声清脆的爆响！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
少年喘着粗气，小脸涨得通红，他兴奋地看着自己的拳头，对着天空，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你们看！这叫‘林风没打过的拳’！”
这一声呐喊，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道枷锁。
林风看着那个少年，紧绷了一夜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饭要香，锅里的‘常’……终归得是自己亲手踹翻的。”
话音落下，他仿佛看到，在那随风飘散的灰烬中，一枚虚幻的、燃烧着新生火焰的“新薪石”的影子最后一次浮现。
它调皮地伸出一条由火焰构成的腿，轻轻踢翻了一块脚边的残碑，然后，带着满足的笑意，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北原的风，终于又变得轻快起来。
林风转身离去，将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留给它的人民。
然而，当他行至北原边陲的一座小镇，准备寻个地方歇脚时，那轻快的风中，却夹杂来了一丝异样的东西。
不再是恒常会那沉闷的秩序，也不是少年那自由的呐喊。
那是一种更细微、更诡异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压低了嗓子，在进行着某种虔诚而统一的呢喃。
风将那些破碎的音节送到他的耳畔，他凝神细听，隐约分辨出，那无数个声音汇聚成的，竟是同一个词。
他的名字。
那不是欢呼，不是敬仰，而是一种近乎于祷告的吟唱，带着一种将名号化为符咒、将活人塑为神只的诡异韵律，一遍又一遍，在夜色中悄然回响。
林风的笑容，缓缓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