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州城是不能待了。
在墨先生那一处隐秘的落脚点稍作休整,天还未亮,一行四人,便已改头换面,混在出城赶早市的贩夫走卒之中,悄然离开了这一座危机四伏的城池。
箫景轩扮作一个面色焦黄、带着些许痞气的行商。
豆豆则是荆钗布裙、低眉顺眼的商妇,脸上还点了-些麻子。
苗苗被裹在宽大的旧棉袄里,由豆豆紧紧地抱着,小脸埋在她的颈窝,睡得并不安稳。
墨先生则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衫,粘了两撇小胡子,手里拿着个幡子,上书“铁口直断”,活脱脱一个落魄江湖术士。
他们的目标是北上,渡过长江,进入相对安定的江北地界,再设法前往北境天门关。
“墨先生,我们为何不直接雇船走水路?那样不是更快些?”出了城,走在僻静的官道旁的小路上,箫景轩忍不住低声问道。
陆路关卡众多,盘查严密,风险无疑更大。
墨先生晃了晃手里的幡子,眯着眼睛看着前方:“水路?赵秉坤和拜火教的人不是傻子,码头渡口,必定是他们重点布控之地。况且……”
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陆路虽然慢些,但是风景好,遇到‘熟人’的机会也会多一些。”
“熟人?”豆豆的心中一紧,“不会有追兵吗?”
“追兵是必然的。”
墨先生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但是‘熟人’嘛,就不一定是来追击我们的了。这江南的水,浑得很,正好趁此机会,看看还能够捞出一些什么鱼虾来。”
箫景轩和豆豆对视一眼,都感到这一位墨先生,行事高深莫测,似乎意不在单纯的赶路。
果然,接下来的行程,印证了他们的猜测。
墨先生并未选择最快捷的官道,反而时常绕行到偏僻的村镇,有时甚至会在一地停留半日,借口“探访故友”或者是“摆摊算卦”消失一阵子。
而每当他一离开,总能带回来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细思却极不寻常的消息。
一日,途经前方一个小镇。
豆豆抬头望向镇子入口的牌楼,上面写着名“清水驿”。
来到一棵粗大的银杏树下,墨先生说道:
“你们在这树荫下稍作休息,我去那镇上打探一下消息。”
两个人眼见着墨先生,上了一处去茶楼的顶楼,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回来时,他看似无意地提起来一个消息:“打听到了,按察使司那一位赵判官,前几日在聆风阁受了惊吓,回府就病倒了,如今衙门的事务,暂时由冯公公带来的一位姓钱的,叫千益的掌刑千户代理。啧啧,他这病得可真的不是时候。”
“那个钱千益千户我认得他。”箫景轩想起来了,自己在军中之时,与他曾经见过几面。
“哦?那箫先生的人脉不错呀。”墨先生显然很吃惊。
“此人在宫中口碑尚可,但是身体上曾经遭受的伤害不小,如今能主理那衙门的事务,已经是很好的造化了。”
“那么说来,终究跟他有过招的机会了。”墨先生一笑,箫景轩不明所以。
几个人又抄一条小路,往前赶。
前面就是一条小河。大伙儿饥肠辘辘,需要填一下肚子。
穿过一片茂盛的狗尾巴草,就看见那边有几柱炊烟飘了出来。
有一个靠河的渔村,村口的核桃树下,一个七旬老头,蹲在一个鱼蒌子后面。
蒌子上面摆着两条大鲢鱼。
“老人家,买两条鱼,能够帮忙找一个农户,烧一下好吗?银子不会少你的。”
“那就到我家吧,老伴正好闲着。”老头看着很乐意,起身收了鱼蒌,带着一行人,在小村里七拐八弯地,最后一户,便是他的家。
几个人也是赶路赶累了。豆豆扒在桌椅上,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墨先生与老渔夫闲聊着。
是听他说道:“这草江近来不太平啊,前几天上游漂下来几具尸体,穿着古怪,不似中原人的打扮,身上还有火焰纹身,官府来人看了,说那是江湖仇杀,草草埋了了事。”
火焰纹身?拜火教?箫景轩的心中一凛。
“那么我们下一步,如何走,才能“恰好”避开了前方官设的严密卡哨呢?”
“你们要去北境,有更近的路,但是不能走,下一个村庄,你们不能踏足半步,要绕开,从东边的李庄旁穿过去。”老头子接口道。
箫景轩的心中起疑。这个老头子是偶遇,还是有人故意安排在村口的?
前面的谈话,并没有谁说出来,此行的目的地是要到北境,是他早就知道了内情?说漏嘴了?还是故意的?
箫景轩回想起之前他的举动,感觉到很诡异,有时候明明有安全的近路,他却偏偏要绕道,而绕道的结果,往往是或者“偶然”听到了某些关键的风声。
他,到底是要干什么?真的是要去北境吗?
这日午后,他们行至一处名为“黑松岗”的山岭。
此地山势险峻,林木幽深,官道从两山夹峙中一穿而过,素有不太平之名。
“天色尚早,过了这黑松岗,前面就是‘三岔口’了,有客栈可以投宿。”墨先生抬头看了一看天色,语气如常。
然而,就在他们行至岗上最狭窄之处时,前方的树林之中,忽然传来一阵金铁交鸣和呼喝打斗之声!
“有情况!”箫景轩立刻将豆豆和苗苗护在身后,长剑出鞘半寸。
墨先生却摆了一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则如同狸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前几步,拨开灌木丛,向外望去。
只见前方那条官道上,十余名黑衣蒙面、手持利刃的悍匪,正在围攻一支小小的商队。
商队的护卫已然死伤超过了一大半,只剩下两三个人,还在苦苦地支撑,护着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
马车旁边,一个穿着锦袍、商人模样的胖子,正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细看那一些悍匪,出手狠辣,配合默契,显然不是普通的山贼流寇。
“是……是‘黑风寨’的人吗?”豆豆紧张地小声问,她在江南也听说过一些绿林山寨的名头。
墨先生观察片刻,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像。黑风寨劫财,通常不会如此地赶尽杀绝。你看他们,招招致命,更像是……要灭口。”
“灭口?”箫景轩的眉头紧锁,“那商队有什么特别?”
墨先生的目光锐利,盯着那一辆青篷马车:
“你看看,那车辙印很深,里面装的绝对不是普通的货物。而且,那一个胖商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沉吟了一下,忽然笑道,“箫校尉,你想不想活动活动筋骨?”
箫景轩一愣:“先生的意思是?”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墨先生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况且,帮助了他们,或许对我们的北上,也有意外的好处。”
说罢,他不等箫景轩回答,身形一晃,已经如一道青烟一般掠出灌木丛,手中那一杆“铁口直断”的幡子,如同长枪一般疾刺而出,直取一名,正举刀砍向马车夫的黑衣人后心!
“噗嗤!”一声。
那个黑衣人根本没有意料到,身后会有人偷袭。
幡杆透体而入,哼都没哼一声,便扑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的黑衣人都大吃一惊。
“什么人?!”为首的黑衣人厉声喝道。
墨先生却不答话,幡杆舞动,如同毒龙出洞,招式诡异又狠辣,一瞬间又放倒了两个人。
他一边打,一边还高声叫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鼠辈,竟然胆敢拦路杀人,这还有王法吗?看本大师替天行道!”
他这咋咋呼呼的样子,配上那一身江湖术士的打扮,倒真的是有几分游戏风尘的怪侠味道。
箫景轩见状,知道不能再旁观了,对豆豆低喝一声:“保护好苗苗!”随即长剑出鞘,纵身加入战团。
有了箫景轩和墨先生这两个生力军,尤其是墨先生那神鬼莫测的身手,战局一瞬间逆转。
那一些黑衣人虽然凶悍,但是在墨先生面前,却如同土鸡瓦狗,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被杀得七零八落,只剩下那为首之人。
他见势不妙,虚晃一招,转身就想逃入山林。
“想走?”墨先生冷哼一声,袖中一枚幽蓝的飞针激射而出!
那黑衣人头领听得背后的风声,想要闪避,已然是来不及了,飞针精准地没入他的腿弯穴道之处。
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战斗结束。
商队幸存的那一名胖商人和几个伙计,惊魂未定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位“恩公”,尤其是那一位拿着幡子、手段狠辣的“算命先生”,又是感激又是畏惧。
“多……多谢二位英雄救命之恩!”胖商人连滚带爬地滚了过来,就要磕头。
墨先生用幡杆轻轻托住他,笑眯眯地道:“不必多礼,路见不平罢了。这位掌柜的,看来是运了什么值钱的宝贝,惹人眼红啊?”
胖商人脸色一变,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就是些普通的江南丝绸和瓷器……”
“哦?是吗?”墨先生走到那辆青篷马车旁,用幡杆挑开车帘一角,往里瞥了一眼,随即放下,意味深长地道,“这‘瓷器’……分量可不轻啊。”
胖商人的额头冷汗直冒,不敢再接话。
墨先生也不再追问,转而走到那一名被飞针制住的黑衣人头领面前,蹲下身子,扯下他的蒙面巾,露出一张带着刀疤、神色凶狠的脸庞。
“是谁派你们来的?”墨先生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那刀疤脸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眼神怨毒。
墨先生也不生气,伸出手指,在他受伤的腿弯之处轻轻地一按。
“啊——!”刀疤脸顿时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声,浑身抽搐,冷汗一瞬间湿透了衣背。
墨先生那看似随意的一按,竟然比刀割剑挖还要痛苦数倍!
“我……我说!是……是冯公公……是冯公公让我们来的!”刀疤脸再也承受不住,嘶声喊道。
冯公公?史王妃身边的冯保?!
箫景轩和豆豆的心中巨震!冯保派人截杀一个商队?这商队运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墨先生似乎早有预料,继续问道:“车里面是什么东西?”
“是……是兵甲!还有……还有一批打造精良的弩箭!”刀疤脸为了少受痛苦,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都说了。
“是……是王妃娘娘暗中下令,从江南秘密采购的,现在是要运往……运往北境……”
运往北境的兵甲弩箭?史王妃她想干什么?
北境如今并无大战事,她秘密运送如此大批量的军械,看起来其心可诛!
胖商人听到这里,已是面如死灰,瘫倒在地。
墨先生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对箫景轩道:“看来,我们救下的,可不是一般的商队啊。”
他走到那一个胖商人的面前,语气依旧轻松,“掌柜的,你这一趟差事,办得可不太顺利。回去,怕是没有法跟主子交代了吧?”
胖商人涕泪横流道:“英雄……大侠!求您饶小的一命!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啊!”
墨先生摸了一摸下巴上的假胡子,若有所思道:“饶你一命,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帮我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英雄尽管吩咐!小的万死不辞!”
“很简单。”墨先生指了指地上的黑衣人头领,“把他,还有你知道的,关于这一批军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三岔口客栈里,一位姓李的药材商人。记住,要‘无意之中’让他听到。”
胖商人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为了活命,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小的明白!一定办到!”
墨先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对箫景轩和豆豆使了一个眼色:“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三个人带着苗苗,迅速地离开了这一片弥漫着血腥味的黑松岗。
走出很远,箫景轩才忍不住问道:“墨先生,那姓李的药材商人……”
“是玄狼卫的人。”墨先生淡淡道,“而且是影七那一系的。把这个消息递给他,北境军中自然有人会警觉,史王妃这暗度陈仓的把戏,就别想那么顺当了。”
豆豆恍然大悟:“先生这是在借刀杀人,挑动玄狼卫和史王妃的矛盾?”
墨先生笑了笑:“顺手为之罢了。史王妃的手伸得太长,总得有人给她找一点麻烦,我们北上的路,也就能够清净一些。”
他看了一眼北方,眼神变得悠远:“而且,这也算是给北境的老朋友们,送一份见面礼吧。”
箫景轩看着墨先生那看似随意,实则每一步,都暗藏机锋的行事风格,心中对他的身份,更加好奇。
此人不仅武功奇高,智谋深远,对朝廷、江湖、乃至北境的秘辛,都了如指掌,他究竟是谁?
北上天门关,真的只是为了帮助豆豆觉醒力量,那么简单吗?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是有了这一位神秘莫测的墨先生同行,似乎也多了几分难以预测的变数。
而黑松岗这一场看似偶然的遭遇,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其引发的涟漪,正在悄无声息地向着远方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