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岗的厮杀,仿佛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墨先生依旧是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江湖术士模样,仿佛刚才辣手毙敌、逼问口供的不是他本人。
四个人加快脚步,赶在日落前,抵达了墨先生口中的“三岔口”。
三岔口名副其实,是三条官道的交汇之处,因其地利,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镇。
因为它地处交通要冲,商旅往来频繁,集镇虽然是不大,却颇为热闹。
客栈酒肆,商铺,风月楼,屠宰场,沿着三条官道,一个赛似一个的林立着。
其中最显眼的,便是镇子正门口,那一家挂着“悦来”招牌的两层楼的客栈。
“咱们今晚就住在这里。”墨先生指了指悦来客栈,率先走了进去。
客栈大堂里,人声鼎沸,南来北往的客商、走镖的镖师、美丽的陪酒女子,以及一些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混杂其中,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气息和各种各样的汗味。
跑堂的小二肩膀上搭着一条白毛巾,灵活地在桌椅之间穿梭。
“四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一个看似机灵的小二,立马迎了上来,目光在墨先生的幡子和箫景轩等人的身上一扫而过。
“住店。挑两间上房。”墨先生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抛了过去,“要清净点的。”
“好嘞!天字三号、四号房,保证清净!”小二接过银子,脸上笑开了花,引着他们就上楼而去。
房间还算整洁。安顿下来之后,箫景轩关好房门,低声道:“墨先生,那个胖商人和黑衣人头领……”
“你放心。”墨先生坐在桌子边,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凉茶,“那个胖子惜命得很,为了活路,他会‘不小心’把消息泄露出去的。至于那个匪首,中了我的‘蚀骨针’,己经活不过明早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让箫景轩和豆豆的心中一寒。
这位墨先生行事亦正亦邪,手段莫测,杀人不眨眼睛,对待敌时更是毫不留情。
“我们先下去用饭,听一听风声。”墨先生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他那一身半旧的青衫。
大堂里依旧喧闹无比。
四人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来,点了几个简单的小菜。
苗苗似乎被白天的厮杀吓到了,没有什么胃口,蔫蔫地靠在豆豆的怀里。
豆豆一边轻声安抚着妹妹,一边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果然,没有过多久,客栈门口一阵骚动。
就只看见白天那一个胖商人,带着两个伙计,搀扶着那个腿上裹着厚厚绷带、脸色惨白的黑衣人头领,狼狈不堪地走了进来。
那个胖商人一进门就大声嚷嚷道:“掌柜的!快!开间房!再请个郎中!我这兄弟伤得重!”
他们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大堂里不少人的目光。
那个黑衣人头领虽然虚弱,但是眉宇间的凶悍之气未消,一看就不是个善类。
胖商人似乎惊魂未定,一边指挥着伙计安置伤者,一边坐在离箫景轩他们不远的一张空桌子上,要了一壶酒压压惊。
他的声音很不小,带着后怕,对同桌的伙计(更像是说给旁人听)抱怨道:“真他娘的晦气!差一点就栽死在黑松岗了!幸好遇上两位路过的侠士,拔刀相助,不然这一批货……唉!”
他故意含糊了“货”是什么,但是“黑松岗”、“劫道”、“侠士相助”这一些关键词,已经足够引起好事者们的注意力了。
“王掌柜,你这是运的什么宝贝疙瘩啊,惹得‘黑风寨’如此兴师动众?”旁边一个看似相熟的商贩,连忙凑过来打听。
胖商人(王掌柜)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却又恰好能让邻近的几桌客人听清楚:
“哪是什么宝贝!就是……就是一些铁器!谁承想……唉,怕是挡了谁的路了!”他唉声叹气,一副受了无妄之灾的模样。
“铁器?”那商贩立马疑惑起来,“黑风寨什么时候,连生铁都抢了?”
“可不是嘛!”王掌柜一拍大腿,似乎更加愤懑,“我看那一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山贼!他们下手太黑了!要不是那两位侠士,我们全部都得交代在那儿!这世道……唉,听说北边也不太平,史王妃娘娘还特意……”
他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已经失言了,猛地一下刹住话头,端起酒杯,猛地灌一口,不再多说话。
但是“史王妃娘娘”和“北边不太平”这几个字,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一瞬间在附近几桌客人之中,引起了细微的骚动和窃窃的私语。
箫景轩和豆豆对视一眼,心中明了,这个王掌柜,果然是按墨先生的吩咐,开始“无意之中”泄露消息了。
只是不知道,墨先生想要找的那一个“姓李的药材商人”,是否就在这大堂之中?
墨先生仿佛事不关己,慢悠悠地品赏着粗茶,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猎鹰,不着痕迹地赏,扫过大堂的每一个角落。
忽然,他的目光,在靠近柜台的一桌停了一下。
那一桌只坐了一个人,是一个穿着灰色布袍、面容普通、气质沉静的中年男人,桌子上放着一个药箱,他悠闲地正独自小酌,看似对周围的喧闹,充耳不闻。
“来了。”墨先生用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
就在这时候,客栈的门外,又走进来了两个人。
为首的一个人穿着一件镶嵌金边的金黑色华贵短袍,腰佩长剑,面容俊朗,却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骄矜之气。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劲装护卫,眼神凌厉。
那一个华服青年一进门,目光便肆无忌惮地扫视全场。
当看到窗边的赛豆豆时(尽管她已经易容,但是身段和偶尔抬眸一舜间的气质,却难以完全掩盖),眼睛微微地亮了一下,随即就像扛着一个大喇喇似的,走到大堂的中央,一张空桌子前坐下,高声地叫道:
“小二!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菜,给我端上来!”
他这一副做派,引得不少的人侧目过来看,并纷纷地议论。
有认出他身份的商贾低声议论:“我认得他,是‘流云剑’周公子!”
“沧州周家的少爷?他怎么到这来了?”
这一位周公子似乎很享受这一种被瞩目的感觉,得意地晃起来了一柄折扇。
他的目光再一次瞟向豆豆这一边,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兴趣。
豆豆被他看得有一些不自在,低下头去,将苗苗搂得更紧了。
箫景轩对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眉头微皱,右手不由自主地按上了剑柄。
墨先生却轻轻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传音道:“小角色,不必理会。只管看好戏。”
果然,那周公子见豆豆不理会他,觉得失了面子,有一些不悦。
恰好这时候,那个独自饮酒的灰袍药商,站起身来,他似乎准备回房去,要从周公子的桌子旁边经过。
此时此刻,周公子正在气头之上,看见这个药商普普通通,便故意将脚一伸,想绊他一下来取乐。
谁知道,那一个灰袍药商,看似步伐平常,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极其巧妙地微微一侧身,周公子那一脚便落了个空。
药商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周公子一眼,径直向楼梯走了过去。
周公子一愣,随即大怒,觉得是在众人面前丢尽了了脸面,猛地站起身,厉喝道:“站住!你这厮,是没长眼睛吗?差点撞到本公子!”
满屋子的人的注意力,全部都被吸引了过来。
灰袍药商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地看着周公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是足下自己伸出脚来,欲绊人,何故反倒诬陷他人?”
周公子被他说破,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了:“放肆!你知道本公子是谁吗?敢这么跟我说话!给我跪下道歉!”
他身后的护卫,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刀柄,杀气腾腾。
大堂内的气氛一瞬间紧张起来。所有的人都往这边聚拢,王掌柜那一桌也停止了交谈。
灰袍药商依旧面色不变,只是淡淡地看了那护卫一眼。那些护卫被他的目光一扫,竟然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动作微微一滞。
“哦!沧州周家,好大的威风呀。”药商的语气依旧平淡,“只是这三岔口,还不是周家撒野的地方。我姓李,就是个卖药的,如若周公子想买一些清心败火的药材,李某倒是可以打折。”
姓李!药材商人!
箫景轩和豆豆的心中一动,这个就是墨先生要找的人!
周公子听到对方自报姓李,只不过是一个卖药的,气焰更盛了:“一个臭卖药的,也敢在本公子的面前装腔作势?给我打断他的腿!”
那护卫得令,不再犹豫,狞笑一声,挥拳便向李药商的面门,打了过去,拳风呼啸,显然他的武功不弱。
眼看拳头就要击中要害,那李药商却是不闪不避,只是右手看似随意地一抬,食指和中指如同闪电一般点出,后发先至,精准地点在了护卫手腕的穴道上!
那护卫只觉得整条手臂U瞬间就酸麻无力了,拳头软软地垂了下来,脸上露出骇然之色。
“内家高手!”周围有识货的人低呼出了声。
周公子也吓了一跳,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药商,武功竟然如此之高!
李药商一击得手,并未追击,只是收回手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目光再一次扫过周公子,带着一丝警告:“年轻人,火气太盛,容易引火烧身。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理会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周公子,转身从容地上楼去了。
周公子站呆在原地,丢尽了颜面,却又不敢再一次挑衅,气得浑身发抖,最后狠狠地瞪了李药商的背影一眼,带着护卫灰溜溜地,换了一个远离楼梯的角落坐下,连酒菜都顾不上吃了。
这一场冲突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是却像一块探路石,测出了这客栈里面是水深还是水浅。
墨先生端起茶杯,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传音给箫景轩和豆豆:
“你们看到了吗?这一位李药商,身手不错,定力也好,是一块好材料。接下来,就看他能不能‘听’到该听的消息了。”
果然,经过周公子这一闹,大堂里关于王掌柜那一批“货”和“史王妃”、“北境”的议论,反而在压抑的气氛之中,更隐秘却也更迅速地传播开来。
不少人看向王掌柜的眼神,都带上了探究和深思。
王掌柜似乎也达到了他的目的,不再多言,匆匆地吃完,便带着伙计们上楼去了。
夜深人静,悦来客栈渐渐地沉寂下来。
天字三号房子内,箫景轩和豆豆却毫无睡意。苗苗终于在豆豆轻柔的哼唱中,沉沉地睡去。
“景轩,你说那位李药商,真的会相信王掌柜的话,并把消息传回北境吗?”豆豆低声问道。
箫景轩沉吟道:“墨先生算无遗策,他既然安排了这一场戏,必然是有把握的。只是……我总觉得,墨先生的目的,似乎不仅仅是给史王妃找麻烦那么简单。他这一路,像是在……布局什么。”
豆豆也有同感:“他好像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总能先一步料到危险,还能利用各种看似偶然的事件……他到底是什么人?”
就在这时候,窗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叩叩”两声。
箫景轩立刻警觉地握剑起身,走到窗户边上,压低声音道:“是谁?”
窗外传来墨先生平静的声音:“是我。收拾一下,半刻钟之后,在客栈后门集合,我们连夜离开。”
“连夜离开?为什么?”箫景轩一愣,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那一位周公子,睚眦必报,虽然不敢明着来找李药商的麻烦,但是保不齐他会去官府告密,说我们形迹可疑。三岔口的驿丞,与周家有一些不明不白的关系。”
墨先生的声音透着冷静,“而且,拜火教的鼻子,比我们想像的更灵敏。快些行动,莫要惊动他人。”
箫景轩的心中一凛,不再多问,两个人迅速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抱着熟睡的苗苗,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房门。
走廊里一片寂静。
他们按照墨先生的指示,来到客栈的后院,果然看到墨先生已经等在那里,旁边还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套着驽马的旧马车。
“先上车再说。”墨先生简短地说道。
几人迅速地钻进马车。
墨先生亲自坐在车辕上,轻轻地一抖缰绳,马车便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客栈的后院,融入了三岔口镇外,沉沉的夜色之中。
马车颠簸着前行,车厢内,豆豆抱着苗苗,靠着箫景轩,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不确定和对墨先生更深的好奇。
这一位神秘的同行者,仿佛一个永不停歇的漩涡,不断地将新的变数和危险,卷入他们的旅程,却又总能带着他们从绝境之中挣脱出来。
这一次连夜离开,是未雨绸缪,还是预示着新的危机即将降临?
北上的路,似乎永远充满了未知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