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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八年的夏初,天气已然变得闷热。湘水两岸的芦苇荡长得比人还高,在湿热的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细语在传递着不安。
霍峻率领他的“猎蛟营”一如既往地在湘水下游巡弋,但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连续数日,江面上异常“干净”,连往常偶尔能碰到的江东小股侦察船都消失了踪影。这种反常的寂静,让久经战阵的霍峻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下令各船提高警惕,彼此靠拢,并派出一艘最快的赤马舟前出二十里侦察。
赤马舟出发不到一个时辰,便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回。舟上哨探脸色发白,声音带着急促:“校尉!前方发现江东大队船队!艨艟、斗舰不下五十艘,主力楼船三艘,打周泰、蒋钦旗号,正逆流而上,直扑烝阳!”
该来的,终于来了!
霍峻心头一紧,但并未慌乱。他立刻下令:“发信号,狼烟示警!各船转向,依预定计划,梯次后撤,以弓弩迟滞敌锋,不得恋战!”
三股粗黑的狼烟自猎蛟营的快船上冲天而起,在晴朗的天空中格外醒目。几乎在同时,散布在沿岸高处的烽燧台也依次点燃了狼烟,一道道黑色的烟柱如同接力般,迅速向着上游的烝阳港以及更后方的泉陵传递着警讯。
霍峻则亲自断后,指挥五艘快船利用速度优势,不断在江东庞大船队的侧翼游走,用强弩射击其船帆、舵桨,甚至冒险靠近投射火油罐。江东船队试图分兵包抄,但猎蛟营的船只极其灵活,一击即走,绝不纠缠,成功地骚扰、迟滞了敌军近一个时辰,为后方备战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直到江东楼船上的重型弩炮开始覆盖射击,巨大的石弹砸落在江面上,激起冲天水柱,霍峻才果断下令脱离接触,全速撤回烝阳。
“猎蛟营已尽力,接下来,看文都督的了。”霍峻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回头望了一眼那遮天蔽日的江东船帆,调转船头,向着硝烟即将弥漫的烝阳港驶去。
烝阳港,早已严阵以待。
文聘站在最大的楼船“镇南”号的舰首,面色沉凝如水。收到狼烟警讯后,整个水寨便进入了最高战备状态。所有战舰均已出港,在水寨外围依托预设的暗桩、浮标区域,列成了防御阵型。岸基弩炮也已张开弓弦,炮手们屏息凝神,望着下游方向。
当江东水军那庞大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旌旗招展,舳舻千里,周泰的“破贼”旗和蒋钦的“横江”旗在阳光下猎猎作响,显示出志在必得的决心。
“传令!各舰稳住阵脚,听号令齐射!火船准备!”文聘的声音通过旗号和传令兵,清晰地传遍整个舰队。
没有多余的废话,战斗在江东舰队进入射程的一刹那骤然爆发!
“休——”
“崩!”
率先发言的是岸基重型弩炮和舰载弩机。巨大的石弹和粗如儿臂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划过江面,狠狠砸入江东船阵之中。一艘冲在前面的江东斗舰被石弹击中侧舷,木屑纷飞,船体肉眼可见地倾斜下去。另一艘艨艟则被数支巨弩贯穿,船上顿时一片混乱。
但江东水军亦非等闲,在经历最初的慌乱后,立刻展开反击。他们的弩炮同样犀利,箭雨更是密集如蝗。双方舰队之间的江面,瞬间被无数箭矢、石弹和燃烧的火油罐所覆盖,水柱冲天,火光四起,惨叫声、落水声、木材断裂声不绝于耳。
周泰亲乘旗舰,勐冲交州水军阵型中央,试图强行突破。文聘看出其意图,指挥“镇南”号及其周边战舰死死顶住,弓弩对射,接舷搏杀瞬间白热化。周泰赤膊跃上交州一艘斗舰,刀光如匹练般挥舞,连杀数人,悍勇无比,一时间竟无人能挡。
“拦住他!”文聘见状,下令身旁的亲卫队准备接舷支援。
就在这时,江东舰队两翼忽然分出数十艘轻快的走舸,试图绕过正面战场,直扑水寨木栅和岸基弩炮阵地。
“想抄后路?”文聘冷哼一声,“放火船!”
早已准备就绪的数十艘满载硫磺、硝石、干柴的小船,被敢死队员点燃,顺着水流和风势,如同一条条火蛇,勐地冲向江东的侧翼船队。江东走舸急忙规避,阵型顿时出现混乱。岸基弩炮趁机集中火力,将数艘躲闪不及的走舸轰成碎片。
江面上的战斗陷入了残酷的僵持。每一刻都有战舰受损退出,每一刻都有士卒伤亡落水,湘水已被染红了一片。文聘指挥若定,充分利用主场优势和预设工事,硬生生顶住了江东水军一波强似一波的攻势。
然而,江东在兵力上毕竟占据优势,周泰、蒋钦皆是猛将,久战之下,交州水军的压力越来越大。
就在水战最为焦灼之时,烝阳港侧翼,一处看似平静的河湾芦苇荡中,悄然驶出了二十余艘江东的艨艟快船。船上满载着精锐甲士,为首的将领,正是以胆大着称的凌统!(此前为了稳住江东,凌统已通过交换返回江东)
原来,周泰的正面强攻,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吸引交州水军和岸防的注意力,为凌统这支奇兵创造登陆机会。他们的目标,并非强攻水寨,而是绕过主战场,在烝阳港侧后方一处防守相对薄弱的滩涂登陆,直插烝阳城!若能拿下烝阳,则前方水军不战自溃。
凌统的船队借着芦苇荡的掩护,成功地避开了交战正酣的主战场,迅速接近预定登陆点。眼看滩涂在望,凌统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低吼道:“准备登陆!速战速决!”
然而,就在第一批江东甲士跳下船,涉水冲向滩头之时——
“轰!轰!轰!”
几声梆子响,滩涂后方的矮坡上,突然立起无数面交州军旗!紧接着,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从坡后倾泻而下,瞬间将冲在前面的江东士卒射倒了一片!
“中计了!”凌统心头巨震。
只见矮坡之上,一员大将白马银枪,巍然屹立,正是赵云!他奉陈暮之命,早已率精兵在此埋伏多时。
“凌公绩,别来无恙?”赵云声音清越,穿透战场嘈杂,“主公早料尔等有此一招!此处,便是尔等葬身之地!”
话音未落,赵云长枪向前一指:“杀!”
埋伏已久的交州步骑如同猛虎出闸,从坡后汹涌杀出。赵云一马当先,直取凌统。凌统又惊又怒,挥刀迎战。两人刀来枪往,顿时战作一团。
登陆的江东军遭受突袭,阵脚大乱。交州军以逸待劳,又是居高临下,瞬间占据了绝对优势。滩头阵地成了血腥的屠场,江东士卒虽奋力抵抗,但在赵云所部精锐的冲击下,节节败退,死伤惨重。
凌统与赵云斗了十余合,见麾下士卒损失殆尽,登陆计划彻底失败,心知不可恋战,虚晃一刀,逼退赵云,唿哨一声,带着残兵败将狼狈地撤回船上,仓皇遁走。
陆上的奇袭,被赵云轻松挫败。
水寨方向的战斗,也接近了尾声。
周泰和蒋钦虽然勇猛,但面对文聘滴水不漏的防守和层出不穷的手段(火船、暗桩、岸基弩炮),始终无法取得决定性突破。久攻不下,士气难免受挫。加之得知凌统奇袭失败的消息,军心更是动摇。
眼见天色渐晚,继续强攻已无胜算,反而可能被交州军夜间反击,周泰只得恨恨地看了一眼依旧屹立不倒的烝阳水寨,下令鸣金收兵。
江东水军如同退潮般,带着伤员和破损的舰船,缓缓向下游撤去。江面上,只留下无数漂浮的碎木、尸体和仍未熄灭的火焰,诉说着这一日激战的惨烈。
文聘没有下令追击。穷寇莫追,何况江东水军主力犹在。他站在“镇南”号船头,看着逐渐远去的敌帆,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一战,守住了。
消息传回泉陵,州牧府内外一片振奋。
陈暮听完详细的战报,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有深沉的平静。他看向庞统和刚刚能下榻行走的徐元,沉声道:“此战,文仲业、赵子龙皆有大功,将士用命,方保烝阳无恙。然,孙权此番受挫,必不肯甘休。北面海上之剑,依旧悬于头顶。我等,远未到可以松懈之时。”
徐元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明亮:“主公所言极是。此番挫败江东锐气,可赢得数月安宁,正好用于加速海军建设,巩固内政。孙权新败,内部矛盾或会加剧,短期内难以组织更大规模攻势。此乃天赐良机。”
庞统阴恻恻地补充道:“统已令暗卫,将烝阳之战细节,尤其是凌统败绩,稍加渲染,散于江东境内。孙仲谋此刻,想必焦头烂额。”
陈暮点了点头,走到窗边,望向东方。烝阳的血火,是磨刀石上迸射出的耀眼火星,证明了这块“砥石”的坚硬。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他需要让这石头,变得更加致密,更加坚韧,直至能承受住未来任何方向、任何形式的惊涛骇浪。
“传令,犒赏烝阳有功将士,厚恤阵亡者家属。命工曹,加快合浦、龙川船坊进度。命各郡,秋收在即,保障农事,不得有误。”
一道道命令再次发出,这台巨大的机器,在经历了一次剧烈的撞击后,稍作修整,便又以更坚定的节奏,继续运转下去。石火电光过后,砺石依旧无声,却愈发显得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