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过后第七日,异变陡生。
那株被阿禾亲手种下、承载了全村希望的银针草,一夜之间竟尽数枯黄。
茎秆萎顿,叶片焦卷,连那枚曾晶莹如玉的针状花蕊,也碎成了齑粉,随风飘散。
阿禾“扑通”一声跪倒在田埂上,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撮混着枯叶的泥土,额际那两轮淡金色的印记急速闪烁,光芒明灭不定。
他拼命地去“听”,去感受,可那熟悉的、与草木共鸣的脉动,却已断得干干净净。
泥土,只剩下死寂。
“完了……”
“师父走了,连他留下的仙草也活不成了?”
“天要绝我们涪水村吗!”
村民们围了上来,脸上的喜悦被惊恐和惶然取代。
这株草,是他们心中“医道仍在”的最后象征。
如今象征倒了,人心也跟着慌了。
赵篾匠拨开人群,蹲下身子。
他没有去看阿禾,而是捻起一片枯黄的碎叶,放在鼻下,闭眼深嗅。
那股熟悉的清冽奇香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于土地发酵后的醇厚气息。
半晌,他睁开浑浊却精亮的老眼,沉声道:“都别慌!不是死了,是它把一身的力气,都吐出来了!”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指向银针草的根部。
众人凑近一看,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湿润的黑土之下,竟有无数丝丝缕缕的淡青色汁液,正从枯死的根须中缓缓渗出。
它们不像寻常的水分被泥土吸收,反而像有了生命一般,顺着某种看不见的脉络,如地底的血脉般缓慢流淌。
青色汁液所经之处,奇迹发生了。
一旁的野蒿、车前草,甚至是路边最不起眼的狗尾巴草,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芽疯长。
它们的叶片变得异常肥厚,叶脉更是根根凸显,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银光,那蜿蜒交错的纹路,竟如一幅幅微缩的人体经络图!
赵篾匠与阿禾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彻夜守候。
夜深人静,阿禾取下一片泛着银光的狗尾草叶,轻轻贴在自己掌心的劳宫穴上,闭上了眼睛。
刹那间,无数纷杂的意念涌入他的脑海。
他“听”到,百里之外的牧场,一个老牧民正学着涪水村的法子,将这随处可见的野草捣烂,揉搓在病马生了溃疮的腿上。
草汁触及皮肉的瞬间,那原本红肿流脓的疮口竟冒出丝丝黑气,脓血立消!
他“听”到,下游的一个渔村里,一个病儿高热不退,啼哭不止。
他的母亲情急之下,将这种新生的“银脉草”煮水,喂孩子喝下。
不过半碗汤水,孩子额头的滚烫便渐渐退去,沉沉睡去。
他“听”到,更远的地方,有人用它止血,有人用它消肿,有人用它缓解牙痛……
阿禾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他激动地对赵篾匠喊道:“阿爷!我懂了!原来不是草要开花,是它想被人用!”
银针草将自己一身的精华,化作最朴素的模样,融入了这片土地最寻常的草木之中。
它放弃了成为独一无二的“仙草”,而选择了成为人人可用、处处可见的“良药”!
天一亮,阿禾便召集了村里所有的半大孩子,教他们如何辨认那些叶脉泛着银光的野草。
他还将这些草的用法,编成了一首更加简单上口的新童谣:
“弯腰找绿线,疼处敷一片。头痛贴脑门,肚痛糊一圈!”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传遍七乡八里,百姓们不再执着于寻找什么“仙草”,而是纷纷弯下腰,在田埂地头寻找这种被他们亲切地称为“活络草”的恩物。
然而,赵篾匠的心中却存着一个更大的疑惑。
他发现,这种“活络草”并非随处都长,它只出现在那场春雨中“银丝”落下的地方。
源头在哪?
他冒着清晨的浓雾,沿着涪水逆流而上,一寸寸地查看着十七村交界处的每一片泥滩。
终于,在一处早已废弃的灶坑旁,他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去年村民们集中焚烧从巫医神婆那里收缴来的符纸、木偶的地方。
此刻,那堆积如山的灰烬之中,竟钻出了一丛奇异的野草。
这草与“活络草”截然不同,叶片宽厚如牛舌,通体碧绿,叶脉并非丝状,而是呈一个个环状交错,宛如水面荡开的涟漪。
赵篾匠心中一动,割下一片宽叶,快步回到村里,将其浸入一碗从病牛身上取来的尿液中。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不过片刻,那碧绿的叶面上,竟缓缓浮现出数十个细小的红点。
红点并非随意分布,其排列的位置、疏密,竟与涪翁所着《诊脉法》残卷中描绘的“肾气外显于浊溺之图”分毫不差!
赵篾匠捧着那片叶子,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不是药草!
这是一种能“显病”的灵媒!
是老天爷借着这片土地,将涪翁的诊断之法,直接“写”了出来!
就在此时,天色骤变,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南渡口方向,有人连滚带爬地跑来,声嘶力竭地哭喊:
“不好了!赵老!阿禾!渡口的渔民误食了有毒的江螺,几十号人全都腹绞如刀割,口吐白沫,快不行了!”
村里懂急救的青壮立刻冲了过去,可很快就传回了绝望的消息:中毒者众,村里储存的艾草和针具根本不够用!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阿禾和赵篾匠,以及他们手中那刚采回来的、尚未被验证过的“活络草”。
“用活络草!”阿禾当机立断,声音清脆而坚定,“全部捣成汁,涂在他们肚脐上!”
他又命人取来江水,以指为笔,蘸水在每个中毒者腹部画下一个简单的符号——那是童谣里“肚痛糊一圈”的简化图样。
“所有人,围着他们,唱童谣!”
在瓢泼大雨中,上百名村民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用最质朴、最虔诚的声音,一遍遍地唱着那首简单的童谣。
“弯腰找绿线,疼处敷一片……”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歌声响起,那些涂在患者肚脐上的草汁,竟像活物般自行游走起来!
它们在皮肤下汇聚成一道道银色的细线,不偏不倚,最终精准地汇聚于天枢穴周围,形成一个闪闪发光的银环!
“呕——”
片刻之后,所有中毒的渔民不约而同地剧烈呕吐,黑紫色的污水喷涌而出。
随即,他们痉挛的身体渐渐平复,悠悠转醒。
死里逃生的渔民们望着身上那尚未散去的银环,望着雨中歌唱的乡亲,纷纷叩首谢恩。
赵篾匠低头看着手中被雨水打湿的“显病草”残叶,又望向那些被“活络草”救回的生命,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敬畏。
他喃喃低语:
“它不是在治病……它是在替人看路。”
三日后,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来到了涪水村。
来者是千里之外豫章郡一个村落的使者,他们送来了一整筐烘干的“活络草种”作为谢礼。
据使者说,涪水的童谣和“活络草”的用法传到他们那里后,他们不仅成功培育出了此草,更有人奇思妙想,将草叶晒干后织入布巾,制成“诊病帕”。
家中老人若感觉不适,只需将布帕敷在额头,便能通过布帕上显现的纹路深浅,大致判断是风寒还是内热。
医道,不仅在涪水落地生根,更已在不同的土壤里,开出了截然不同的花。
赵篾匠在翻检那些饱满的草种时,指尖忽然触及一粒冰冷坚硬的异物。
他将其捻出,借着月光一看,心头猛地一震。
那是一粒乌黑的铁砂,边缘还带着锻打的痕迹——正是当年那个少年为他打造“铁砂针”时迸溅出的碎片!
原来,当初送出去的,不仅仅是救人的法子,还有那份“无物不可为针”的念头。
这粒铁砂,不知如何辗转,竟随着新的种子,又回到了这里。
那一刻,赵篾匠彻底顿悟。
传承不是单向的给予,而是循环往复的生长。
当夜,他独自来到那片银针草枯死的田埂,将那粒乌黑的铁砂,郑重地埋入了土里。
“老伙计,你引过了路,也该轮到别人,来引你的路了。”
次日凌晨,天降薄雾。
就在赵篾匠埋下铁砂的那个土坑里,一株全新的嫩苗,破土而出。
它的茎秆不再是玉白色,而是泛着一层冷硬的青铜光泽;它的叶片并未舒展,而是天生就卷成细管之状,尖端微微翘起,仿佛一枚天然的倒钩。
阿禾闻讯赶来,当他的指尖轻轻触碰到那青铜色的草茎时,额前的金印骤然亮如白昼!
无数更加清晰、更加复杂的声音,如洪流般涌入他的脑海——
他“听”到,岭南潮湿的密林中,有妇人将这中空的草管插入竹筒,制成简易的吹灸器,为患上脐风的幼儿温煦神阙!
医道,又一次进化了。
阿禾仰起头,一滴冰冷的晨露从叶尖滑落,滴在他眉心。
他仿佛听见,那奔流不息的涪水江心深处,传来一声穿越时空的轻笑:
“针没壳,也能咬住命。”
青铜管草的出现,如同一场无声的风暴,迅速席卷了整个涪水两岸。
村民们欣喜若狂,认为这是涪翁神仙赐下的又一重神迹。
只是,这一次,从泥土里长出的,不再是温和的草叶,而是一柄柄……早已开刃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