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议照常,但气氛与前一日截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期待与紧张,议事草草结束。
张行正欲起身,陆梦龙再次出列,这一次,他的姿态更低,言辞更加恳切,引经据典,力陈称王之必要性与正当性。
“……将军!《尚书》有云:
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
今蜀中军民,感将军活命之恩,慕将军仁德之政,翘首以盼新主,如久旱之望甘霖!
此乃煌煌天意,昭昭民心!将军若再谦辞,非但辜负蜀中百万黎庶殷殷期盼,更恐寒了将士用命之心,冷了天下贤才报效之意!
逆天不祥,违众不吉!臣等泣血再请,伏惟将军顺天应人,即承大位!”
他的话语充满了情感的力量,仿佛字字泣血。
“臣等泣血再请!伏惟将军顺天应人,即承大位!”文官队列再次齐刷刷跪倒一片,声音带着恳求的颤抖。
武将们更是直接,林胜武带头,单膝跪地,抱拳高呼:“请将军称王!以安军心民心!”声震屋瓦。
劝进之声比昨日更加整齐,更加悲壮,更加声势浩大。
张行端坐其上,面色依旧沉静,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坚决:
“诸位之言,虽出于公心,情真意切,张某深感惶恐。”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跪倒的众人:“然张某自问,功微德薄,实不敢当此大位!
更恐树大招风,引来四方觊觎,反陷蜀中军民于战祸,此非张某所愿,亦非蜀中之福,此事…”
他加重了语气:“断不可行!”
第二次推辞!比第一次更加坚决,甚至点出了树大招风的隐忧。
堂下众人心头再沉,但依旧保持着跪姿。
陆梦龙抬起头,眼中含泪,声音哽咽:“将军心系万民,臣等……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然天命难违,民心难拂啊!臣等……告退!”
他深深叩首,带着众人缓缓起身,退出大堂,背影带着无限的遗憾与沉重。
消息再次如风暴般席卷成都。
巡抚衙门外,已不再是单纯的议论。
在陆梦龙等人的有意推动下,各级吏员、被新政拉拢的开明士绅代表、各大工商行会的首领,乃至一些被组织起来的、真正受过张家军恩惠的百姓代表,开始聚集。
“请将军称王!保我蜀中安宁!”
“将军不王,蜀中不宁!”
“天命所归,请将军即王位!”
呼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巡抚衙门的高墙,这已不仅仅是高层官员的意愿,更裹挟着一种被引导、被放大的汹涌民意。
在距离衙门稍远的一座茶楼雅间,几个穿着绸缎、但面色不甚开怀的士绅也在关注着外面的喧嚣。
其中一人,名叫孙茂才,是成都府一个小地主,素来顽固守旧,对张行的新政极为不满。
他看着外面喧腾的人群,听着那震耳的呼声,忍不住低声咒骂:
“呸!什么天命所归!一群趋炎附势之徒!张行一介武夫,僭越称王,此乃大逆不道!我等读圣贤书,食朝廷俸禄(虽然没多少),岂能坐视不理?”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不行!我等不能让他们如此轻易得逞!当联络同道,上书抗议,甚至……去衙门前阻拦这悖逆之举!”
然而,他话音落下,雅间内却一片死寂。
其他几个士绅面面相觑,眼神躲闪,非但无人响应,反而下意识地向旁边挪了挪位置,仿佛要与他划清界限。
孙茂才愕然:“诸位……这是何意?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乱臣贼子……”
“茂才兄!”旁边一个与他有些同乡之谊、名叫钱贵的中年士绅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他拉回座位,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无奈,“快坐下!莫要痴人说梦了!”
孙茂才涨红了脸:“钱兄!你……”
钱贵苦笑摇头,声音压得更低:“茂才兄,醒醒吧!无论你我阻不阻止,有用吗?此次王位推举礼让,不过是一场表演罢了!
你再抬头看看!那张行麾下数万虎狼之师,就在城中!成都城防,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
朝廷?远在几千里外,被流贼鞑子搞得焦头烂额!谁来管?谁能管?”
他指了指窗外喧嚣的方向,自嘲道:“你再看看外面。陆梦龙那老狐狸,邀请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得了新政好处的商人!是被组织起来受过恩惠的百姓!是那些巴不得改朝换代好升官发财的吏员!
你我这样的,人家根本不会请!连衙门百步之内都靠近不得!还去阻拦?怕是刚喊一声逆贼,就被当成乱民,抓起来甚至砍了脑袋祭旗!”
孙茂才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钱贵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复杂:“茂才兄,认命吧,这改朝换代,就是场大戏。
台上的人需要牌坊,我们这些台下的,要么跟着喝彩,要么就闭上嘴,当个看客。
至于你想上台去拆台?呵……”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不过是螳臂当车,徒惹人笑,咱们这些嘴强王者?过过嘴瘾也就罢了,真拿命去拼?值当吗?”
孙茂才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那无法阻挡的汹涌民意,眼神灰败,终于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大势已去,什么叫现实的残酷。
他的那点不甘和所谓的忠义,在冰冷的刀枪和喧嚣的民心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他颓然地低下头,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