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西郊大捷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越过黄河,翻过太行,迅速传遍了关东各州郡。
这场胜利所带来的冲击波,远比刘辩预想的还要剧烈和深远。
它不仅仅是一场军事上的胜利,更是一次政治上的强烈宣告——那个曾经被视为傀儡、朝不保夕的少帝刘辩,不仅稳稳地坐在了洛阳的龙椅上,还拥有了一支能征善战、足以击溃西凉悍匪的强军!
对于关东诸多心怀异志的诸侯而言,这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破了他们许多不便明言的幻想。
渤海郡,南皮城。
这里如今是车骑将军、渤海太守袁绍的治所。
府邸深处,书房内,袁绍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地图。地图上,洛阳的位置被特意标注了出来。
袁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四世三公的家族底蕴赋予了他一种天然的贵气与从容。但此刻,他那紧蹙的眉头和微微抿起的嘴唇,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脚步声响起,谋士许攸和郭图快步走了进来。
许攸身材不高,眼神灵动,带着几分狡黠;郭图则衣着华贵,神态间颇有些自得。
“本初!”许攸性子较急,抢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尖锐,
“洛阳的消息,你可听到了?董卓八万大军,溃败于函谷关下,吕布、丁原联手,斩获无数!董仲颖如今缩在渑池,怕是连头都不敢露了!”
袁绍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哦?竟有此事?消息确凿吗?”他的声音平稳,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那平稳下的一丝波澜。
“千真万确!”郭图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几分夸张,
“如今消息都传疯了!都说那吕布有万夫不当之勇,于万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杀得西凉军闻风丧胆!
小皇帝……嗯,陛下更是下旨犒赏三军,洛阳城内万民欢腾,都说……都说天佑大汉,陛下乃中兴之主。”
他说到最后,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一些,小心地观察着袁绍的脸色。
袁绍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中兴之主?那个几个月前还需要何进与宦官争斗才能勉强保住皇位,甚至一度被董卓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年?他凭什么?就凭打赢了一仗?
许攸敏锐地捕捉到了袁绍那一闪而逝的不悦,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本初,此战影响极大啊。董卓经此一败,短时间内再也无力威胁洛阳。
刘辩……陛下他,借此战彻底立威,掌控了洛阳军权。此前那些观望的墙头草,如今恐怕都要倒向洛阳了。
更麻烦的是,他若借此机会,整合司隶,下一步……”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下一步,刘辩的目光很可能就会投向关东,投向他们这些曾经对洛阳诏令阳奉阴违,甚至暗中扩张势力的“忠臣”。
袁绍走到案几前,拿起一份来自洛阳的官方邸报,上面用华丽的辞藻宣扬着西郊大捷,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皇帝英明神武、将士用命的赞美。
他轻轻将邸报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子远,公则,你们如何看待此事?”袁绍问道,目光在两位谋士脸上扫过。
郭图抢先道:“主公,此乃好事啊!董卓乃国贼,天下共击之。如今陛下在洛阳挫其锋芒,正是我等关东义士呼应之时!
主公可立即上表朝廷,祝贺大捷,并请旨出兵,共讨董卓残部!
如此,既可彰显主公忠义之心,亦可在后续瓜分……嗯,收复失地时,占据大义名分!”
他说的冠冕堂皇,但眼底深处却闪烁着想分一杯羹的光芒。
“荒谬!”许攸立刻反驳,他鄙夷地看了郭图一眼,“公则此言,何其短视!上表祝贺?请旨出兵?那岂不是将主动权拱手让人?
如今陛下声势正隆,我们若凑上去,是听他的,还是不听他的?
听他调遣,我等辛苦经营的基业岂非要受制于人?不听,便是抗旨不尊,予人口实!”
他转向袁绍,语气急促:“本初,切不可被那‘大义’名分束缚!刘辩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观其诛宦、稳朝、拒董这一系列手段,狠辣果决,布局深远,岂是寻常少年可比?
他如今坐稳洛阳,手握强兵,下一步必定是削平不臣,收拢权柄!
我等关东诸侯,拥兵自重,在他眼中,与董卓何异?只不过有先后缓急之分罢了!若我等此时向他低头,无异于自缚手脚,任人宰割!”
袁绍沉默着,许攸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袁本初,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自视甚高。
灵帝在位时,他便暗中结交豪杰,积蓄力量。何进死后,他更是认为天下能定鼎乾坤者,非他莫属。
即便后来董卓势大,他逃到渤海,也一直以关东联军盟主自居,虽然后来联军散伙,但他内心从未真正将那个靠着母亲和舅舅才坐上皇位的刘辩放在眼里。
可如今,形势变了。这个他曾经轻视的少年,竟然在不声不响间,凝聚了如此强大的力量,甚至击败了连他都感到棘手的董卓!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和……嫉妒。
“依子远之见,该当如何?”袁绍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许攸眼中精光一闪:“当务之急,是巩固自身,联合盟友!主公当加紧联络冀州牧韩馥、兖州刺史刘岱、山阳太守袁遗(袁绍堂兄)等人,重申盟好,共商大计!
要让他们明白,洛阳那位陛下,志向绝非仅仅一个董卓!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应该懂。
只要我们关东诸侯联成一气,即便刘辩手握强兵,也不敢轻易东顾!”
“联合……”袁绍沉吟着,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韩馥怯懦,刘岱自负,袁遗……能力有限。若要联合,需得一有力臂助,方能与洛阳抗衡。”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地图上的另一个位置——东郡。那里,驻扎着不久前被刘辩任命为东郡太守的曹操。
“曹操……”袁绍喃喃自语。对于这位故交,他的感情颇为复杂。
曹操出身阉宦之后,早年名声不算太好,但能力出众,机警善变。
在洛阳时,曹操被刘辩委以洛阳令的重任,据说颇得赏识。
但如今,他又被外放为东郡太守,这其中的意味,就值得玩味了。是重用?还是……外放?
“孟德与我有旧,且在洛阳日久,深知刘辩底细。”袁绍抬起头,看向许攸和郭图,“若他能与我等同心,则大事可期。”
郭图闻言,微微皱眉:“主公,曹孟德心思深沉,恐非甘居人下者。他在洛阳颇得重用,如今虽外放东郡,难保不是刘辩的刻意安排,让他经营东方,以为掎角之势。此时拉拢,风险不小。”
许攸却持不同意见:“不然!正因曹孟德心思深沉,才更应拉拢!他在洛阳,看似受重用,但洛阳核心乃是吕布、陈宫等辈,曹操一个‘外人’,岂能真正融入?
且我听闻,刘辩对其似乎也并非全然信任,多有制衡。如今将其外放,未必没有疏远之意。
此时主公若以诚相待,许以重利,未必不能将其拉入我方阵营。即便不能,至少也要让他保持中立!”
袁绍思索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子远所言有理。立刻以我的名义,修书一封给孟德,措辞要恳切,先恭贺他在洛阳令任上之功,再……含蓄提及关东局势微妙,我等旧友当常通声气,共扶汉室。看看他如何回复。”
“是!”许攸应道,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郭图见状,也不好再反对,只是补充道:“主公,除此之外,还需在舆论上做些文章。不能让刘辩独占‘大义’名分。
或可暗中使人散播言论,就说陛下年少,易受奸佞蒙蔽,如吕布、陈宫等,或成第二个董卓亦未可知……
总之,要模糊洛阳此战的正义性,为我等日后行事预留地步。”
袁绍点了点头:“此事,公则你去办,务必谨慎,不要留下把柄。”
“图明白。”
就在袁绍于南皮暗中布局,试图联合曹操、制造舆论的同时,位于东郡治所濮阳的曹操,也刚刚接到了来自洛阳的捷报和朝廷的嘉奖令。
太守府书房内,曹操看完了手中的绢帛,将其轻轻放在案上。
他身材不算高大,但眼神锐利如鹰,面容带着风霜之色,下颌留着短须,显得精明而干练。
“恭喜明公,陛下大捷,天下振奋!明公治理东郡有功,亦得朝廷嘉奖,此乃双喜临门!”说话的是曹操的族弟曹洪,性情豪爽。
一旁的夏侯渊也笑道:“是啊,董卓老贼也有今天!真是大快人心!看来陛下确是英主,我等跟着明公,前程似锦!”
曹操的脸上却并没有太多喜色,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谋士戏志才坐在下首,咳嗽了两声,缓缓道:“明公……可是在忧心,陛下之势过盛?”
曹操抬眼看了戏志才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志才,你以为陛下此人如何?”
戏志才沉吟片刻,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凝重:“深不可测。其手段,不似少年,倒似……饱经世故之人。
诛宦、揽吕、拒董、安民……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尤其此次大捷,更是借力打力,将董卓的优势化为其立威之基。
如今洛阳军政大权,已尽入其手,威望更是一时无两。”
曹操点了点头,叹道:“是啊,深不可测。我在洛阳时,便深感于此。他待我,看似推心置腹,委以重任,但始终隔着一层。
洛阳令看似权大,实则处于吕布、丁原、乃至陛下亲自掌控的宿卫多重监视之下。
如今调我至东郡,名为升迁,实则是将我从洛阳核心调离。”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濮阳城的街景:“陛下非不用我,而是要用我于外,却又不能完全信我。此乃帝王心术,无可厚非。只是……”
只是,他曹孟德,又岂是甘于一直被人防备、制约之人?他也有他的抱负和野心。
在洛阳时,他亲眼见证了刘辩如何翻云覆雨,将一场场危机化为机遇,内心深处,除了敬佩,何尝没有一丝忌惮?如今刘辩势大,对他而言,是机遇,也是更大的挑战。
“明公是担心,陛下下一步,会着手整顿关东?”曹洪挠了挠头问道。
“未必是立刻整顿,但此战之后,陛下权威大增,关东诸侯若再想如以往那般阳奉阴违,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曹操沉声道,“袁本初刚刚来信了。”
“哦?袁本初说什么?”夏侯渊好奇地问。
“无非是叙旧,恭贺,然后隐晦提及关东局势,希望我等旧友多加联络。”
曹操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这是坐不住了,想拉我下水,或者说,想试探我的态度。”
“袁本初四世三公,名望极高,若能与明公联手……”曹洪眼睛一亮。
“联手?”曹操打断了他,冷笑一声,“联手做什么?对抗陛下?名不正言不顺,自取灭亡耳!
袁本初此人,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与他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会被他拖入深渊。”
戏志才也点头赞同:“明公明见。袁绍虽势大,然内部派系林立,其本人又缺乏决断。
反观陛下,虽年少,然权柄集中,令行禁止,更有吕布这等万人敌为爪牙。
此时与袁绍过从甚密,实为不智。况且,陛下对明公,虽有防备,却并未亏待,东郡太守,亦是实权之位。”
曹操走回案前,看着那份嘉奖令,缓缓道:“志才所言,正是我心所想。此时表态,为时过早。
陛下之势,如日方升;袁绍之虑,乃私心作祟。我曹孟德,忠于汉室,但更要看准时机。
如今,董卓未灭,关东未平,陛下仍需用人,尤其是……需要用我这样的人,来制衡袁绍等士族豪门。”
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所以,袁绍的信,要回。言辞要恭敬,叙旧可以,但涉及朝局、关东事务,则要含糊,不置可否。
同时,立刻上书朝廷,为西郊大捷贺,为陛下贺!言辞要恳切,要表明我曹操,时刻谨记陛下知遇之恩,愿为陛下镇守东郡,屏藩东方!”
他要做的,就是稳坐钓鱼台,既不轻易倒向袁绍,也不急于向刘辩表露过分的忠心。
他要利用这个微妙的时间差,抓紧经营东郡,积蓄自己的力量,同时冷静地观察,等待最有利于自己的时机。
“那……若是袁绍一再相邀,甚至提出结盟呢?”夏侯渊问道。
曹操眼中寒光一闪:“那就虚与委蛇,拖延时间。在没有看清大势之前,绝不轻易下注。
记住,我们的根基,在自身实力,不在任何人的许诺。东郡,就是我们现在的根基,必须牢牢抓住!”
“是!”曹洪、夏侯渊等人肃然应道。
戏志才看着曹操,眼中露出一丝欣慰。这位明主,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依然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准确的判断。
很快,曹操的亲笔信分别送往南皮和洛阳。送往南皮的信,措辞客气,回忆往昔情谊,但对袁绍隐晦的联合之意,只是泛泛而谈,说要“共扶汉室”,实则没有任何实质性承诺。
而送往洛阳的贺表,则文采飞扬,充满了对皇帝英明神武的赞美和对大汉中兴的热切期盼,同时表态将恪尽职守,镇守东郡。
当袁绍收到曹操的回信时,看了一遍,便将其扔在了一边,脸上露出一丝不悦。
“曹孟德……滑不溜手!”他冷哼道。曹操的回信,看似热情,实则空洞,根本没有接他抛出的橄榄枝。
许攸拿起信看了看,皱眉道:“本初,曹操这是心存观望啊。看来,想轻易拉拢他,是不太可能了。”
“无妨!”袁绍摆了摆手,强自压下心中的不快,“没有他曹孟德,我袁本初一样能成事!加紧联络韩馥、刘岱等人!
另外,派人去南阳,看看袁公路那边怎么样了?他这个后将军,总不能一直待在南阳无所事事吧?”
袁绍将目光投向了南方,投向了那个与他素来不和,但此刻或许可以借力的弟弟身上。
而在洛阳,刘辩看着曹操那份情真意切的贺表,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他将贺表递给一旁的陈宫。
“公台,你看曹孟德这贺表,写得如何?”
陈宫快速浏览一遍,赞道:“文采斐然,情真意切,曹孟德确是用了心的。”
“是啊,用了心的。”刘辩轻轻敲着龙椅的扶手,“就是太用心了,反而显得有些刻意。
他在告诉朕,他知道了,他祝贺了,他会好好待在东郡。但同时,他什么实质性的表态都没有。”
陈宫沉吟道:“陛下,曹操乃人杰,其心难测。如今外放东郡,如龙入大海。陛下还需早做打算。”
刘辩笑了笑,显得并不太担心:“是人杰才好,若是庸才,朕用他作甚?他有野心,朕知道。
但只要朕一直比他强,一直能给他施展才华的平台,又能牢牢握住拴住他的缰绳,他的野心,反而能成为朕的助力。
怕就怕……朕自己握不住缰绳,或者,给了他挣脱的机会。”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语气转为冷肃:“袁绍开始不安分了,曹操在观望,其他诸侯想必也是心思各异。
看来,光是打退董卓,还不足以让他们真正敬畏。是时候,进一步‘剪除羽翼’,稳固朝纲了。”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有些人,有些家族,在洛阳待得太舒服,手也伸得太长了。是时候,让他们清醒一下了。”
陈宫心中一动,知道皇帝接下来,要对那些盘根错节、甚至在暗中与袁绍等关东诸侯眉来眼去的洛阳本土势力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