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掖的秋阳刚爬上城头,城外的屯田渠边已炸开了锅。焉耆部落的汉子们举着坎土曼,龟兹流民握着削尖的木叉,双方隔着半干涸的渠水对峙,浑浊的泥水溅满了破旧的衣袍。“这渠是我阿爷那辈挖的,轮不到你们这些外来人抢水!”焉耆首领木老的儿子木罕嘶吼着,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家园被吐蕃烧了,我们只求浇点种子活命!”龟兹流民中的老者拄着拐杖往前挪了两步,身后的孩童抱着空空的陶罐,眼神里满是恐惧。秦六率军赶到时,冲突已近失控——一名龟兹少年被飞掷的土块砸破额头,鲜血顺着脸颊流下,这下连原本劝和的人都红了眼,石块与咒骂一同飞向对方。
“都住手!”秦六拔出佩刀,刀锋劈在旁边的石磨上,火星四溅。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焉耆人与龟兹人竟同时转过身,怒视着唐军士兵。“你们汉人只会帮着自己人!”有人高声喊道,更多人跟着附和,情绪像被点燃的干草,连秦六带来的亲兵都下意识握紧了兵器。
“让你的人退下。”李倓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他刚从肃州查粮回来,甲胄上还沾着未抖净的沙尘。秦六愣了一下,见李倓眼神坚定,便挥手让士兵后撤三丈。李倓脱下沉重的铠甲,只留内衫,一步步走进人群——他的焉耆语说得磕磕绊绊,龟兹语更是只懂些常用词,却还是尽量放缓语速:“水源是天给的,粮食是人种的。焉耆的渠,龟兹的种,少了哪一样都收不了粮。”
木罕梗着脖子:“大都护,他们占了我们的渠!”
“我没说谁占谁的。”李倓指向渠边干裂的土地,“再争下去,水渗完了,种子干死了,大家都得饿肚子。”他蹲下身,用手捧起一捧土,土块在掌心一捏就碎。就在这时,脑海中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不是伤口的疼,是尘封记忆被撞开的钝痛。
穿越前大学历史课上的画面突然涌来:教授指着ppt上的“民族区域自治”条文,说“任何治理都不能脱离人心,强行压制只会埋下更大的祸根”;还有纪录片里西域古国的兴衰,那些因民族隔阂而崩塌的城邦,与眼前两族民众饥饿又愤怒的脸重叠在一起。李倓猛地抬头,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片土地的苦难:“只靠刀枪压得住人,压不住心。”
他站起身,声音陡然提高:“现在,愿意先浇地的,不管是焉耆人还是龟兹人,都跟我来。我以河西经略大使的名义保证,三天内挖新渠,十天内分粮食,人人有地种,人人有饭吃。”他说着,率先扛起旁边的铁锹,走向渠边干涸的支渠,“第一锹,我来挖。”
人群安静了下来。木罕看着李倓弯腰挖渠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家干裂的田地,突然将坎土曼往地上一插,也走了过去:“我焉耆汉子,不能让大都护一个人干活。”龟兹老者迟疑了一下,拉着刚才受伤的少年,也拿起了工具。有了带头人,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原本剑拔弩张的对峙,渐渐变成了齐心协力的劳作,秋阳下的渠边,终于响起了铁锹撞击泥土的声响。
当晚,李倓在军帐里召开紧急会议。江若湄刚清点完肃州粮仓的存粮,听到消息立刻赶了过来,手里还攥着粮册:“大都护,肃州还有存粮八万石,调拨五千石到张掖足够应急。”
“不止应急,要立规矩。”李倓铺开西域地图,手指在河西诸部落的分布区域划过,“我要搞‘汉蕃共生’,核心是三条——不搞汉蕃分治,不夺部落固有利益,不强迫改变习俗。”他顿了顿,将现代理念转化为大唐能懂的表述,“简单说,就是大家一起守土,一起挣钱,一起过日子。”
郭昕刚从城外勘测水源回来,靴底还沾着泥:“大都护的意思是,把部落兵编进安西军?前隋试过,蕃兵叛降不定,风险太大。”
“前隋是把蕃兵当仆役,咱们不一样。”李倓指着地图上的删丹河,“焉耆部落首领木老之子木罕骁勇善战,且自幼在删丹河放牧,熟稔渡口地形,让他当张掖戍副,领兵驻守删丹河,归你节制再合适不过。”他顿了顿,补充道,“部落兵与汉兵按‘1:2’混编,同吃同住同训练——要知道龟兹饶铜铁,蕃兵本就善冶铸,咱们教他们操演阵法,他们教咱们辨识西域之事,正好互补。”他看向江若湄,“经济上,推行公私分田,公田共耕,收益军三民七官,官田收益中三成专门用于部落农具修缮;互市取消汉商优先,蕃汉官员共管,税赋定为交易额的5%,全用于部落医疗和孤儿抚养。”
江若湄眼睛一亮:“我正愁商队安全问题,要是能组汉蕃商队联盟,还是由安西军护送,既能降低风险,又能让大家绑在一起挣钱。”
“文化和司法也得跟上。”李倓补充道,“设蕃语学堂,汉蕃双语教学;民事纠纷让部落长老和汉官一起判,刑事重罪按唐律来。咱们要让西域人觉得,大唐不是来征服的,是来一起过日子的。”
会议散后,政策连夜落地。江若湄的后勤队第二天一早就将五千石粮食运到张掖,按人口造册均分,拿到粮食的百姓看着袋里饱满的粟米,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郭昕带着水工和部落民勘测新水源,三天后果真挖出一条引水渠,清澈的河水顺着新渠流进龟裂的田地,木罕特意带着焉耆人送来一头肥羊,非要给李倓庆功。
可阻力很快就来了。秦六和李明等几名汉将找到李倓,直言不讳:“大都护,蕃兵难驯,前隋大业年间,西突厥部落降了又叛,杀了朝廷派去的安抚使。咱们把他们编进军队,万一临阵倒戈怎么办?”
李倓没直接反驳,而是带着他们去了城外的混编军营。刚到营门口,就看见几名焉耆兵正用龟兹产的精铁修补火药箭箭簇,汉兵则在旁演示引火硝棉的配比——龟兹本就有先进冶铁技术,蕃兵上手极快。训练场边,木罕正指挥部落兵列成楔形阵,配合汉兵的横刀阵演练防御,一名汉兵不慎摔下马来,木罕立刻让两名蕃兵护其侧翼,自己则持盾挡住模拟敌军的进攻,动作章法分明。“再来!”他用生硬的汉话喊着,额角的汗珠砸在甲片上。
“你们看,”李倓指着营里的场景,“陈汤曾说‘胡兵三当一’,如今他们学我大唐阵法,我们用他们的冶铁技艺,战力只会倍增。”他展开长安送来的户部文书,“去年安西军平吐蕃叛乱,耗粮二十万石、衣料五万匹;而混编军驻张掖一月,耗粮仅八千石,还能自行修补兵器。前隋把他们当敌人,咱们把他们当臂膀,能一样吗?”
秦六看着营中融洽的画面,沉默良久,突然单膝跪地:“大都护说得对,末将愿兼任蕃兵训练官,一定把混编军带好。”
内部疑虑刚消,外部的麻烦就来了。突厥使者趁着夜色潜入焉耆部落,找到对大唐政策持观望态度的长老,散布谣言:“李倓搞公私分田,就是要慢慢夺走你们的土地,等你们没了根基,就把你们迁去中原当奴隶。”他还拿出伪造的“大唐迁民诏”,煽动部落反叛。
可他没想到,部落长老转头就把这事告诉了焉耆首领木老。木老的草场去年被吐蕃烧了大半,是李倓调粮时特意多给了三百石,还派水工帮他修复了畜栏——这份实在让他记在心里。他当即让人将消息送到张掖,连突厥使者偷偷塞给长老的银币都一并附上。李倓当机立断,让人严密监视突厥使者的动向,同时调阅郭昕在甘州的暗探密报。三天后,在汉蕃军民共同参加的大会上,李倓当众展开两封书信:一封是突厥与吐蕃的盟约,另一封是使者与部落长老的通信。
突厥使者脸色煞白,还想狡辩,李倓已让人将参与密谋的几名焉耆人带上来。他看着那些人,语气平静:“大唐的规矩,犯错不怕,改了就好。现在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随安西军突袭突厥设在漠北的情报点,事成之后,不仅免罪,还赏良田百亩。”
那些人愣了愣,随即跪地谢恩。半个月后,他们跟着安西军突袭漠北情报点——木罕主动请缨带路,利用熟悉戈壁地形的优势,绕开突厥的巡逻队,子夜时分发起突袭。战斗中,他用焉耆弯刀劈开帐篷,亲手擒获突厥情报官,其部众则用汉兵教的阵法挡住援兵。消息传回张掖,部落民众提着葡萄、奶酪到军营慰问,原本持观望态度的疏勒、于阗部落也派来使者。疏勒使者带来了部落图腾信物,直言“吐蕃征我子弟为奴,大唐予我互市之利”,愿送王子入长安为质——与木老的小部落不同,疏勒作为西域重镇,质子入长安是归附的诚意证明。
一个月后,张掖迎来了丰收。公田的谷穗沉甸甸的,汉蕃军民一起收割——汉兵教焉耆人用中原的镰刀,蕃人则教汉兵识别耐旱的作物品种。粮仓称重时,公田竟收粮三万石,按“军三民三官四”分配,木老的部落分到九百石,足够过冬。互市更是热闹非凡,焉耆的葡萄、龟兹的玉器摆满摊位,中原的丝绸、瓷器被蕃商一抢而空——江若湄组织的汉蕃商队刚从于阗返回,带着的丝绸在西域溢价三成,蕃商的葡萄干经安西军护送,损耗从以往的五成降到一成,双方都赚得盆满钵满。商队里的长安大商拉着焉耆商人的手笑:“以前走丝路提心吊胆,如今有混编军护送,咱们要做一辈子的生意!”
秋末的“汉蕃同乐会”更是成了盛会。李倓将大唐的上元节与部落的丰收节结合,在张掖城外搭起高台,评选“耕战能手”。获奖的既有安西军的汉将,也有焉耆部落的老农,李倓亲自为他们颁奖,奖品是中原的丝绸和西域的良马。当木罕接过奖品时,高声用汉话喊道:“大唐万岁!汉蕃同心!”台下的民众跟着欢呼,声音震彻云霄。
河西局势稳固,李倓决定返回龟兹,筹备西域全域的治理方略。临行前,他召开防务交接会议,命郭昕以安西都护府都护身份总领防务,秦六协助管理混编军,李明负责肃州屯田。“这枚玄铁令是陛下所赐,持令可调动河西所有兵力。”李倓将一枚刻着龙纹的玄铁令交给郭昕,“甘州的尚结息和突厥都在盯着,若有紧急情况,不必请示,临机处置。”
启程那天,张掖百姓和部落民众夹道送行。老人捧着自家烤的馕,孩子送上亲手编的花环,队伍从城头一直排到城外的路口。焉耆首领木老牵着儿子木罕,将一面绣着焉耆部落图腾的旗帜送到李倓手中:“大都护,这面旗跟着我们部落守了几十年家园,现在送给你。愿大唐的旗帜永远在西域飘扬,我们与大唐共守西域。”
李倓接过旗帜,郑重地回赠一枚金印,印上刻着“汉蕃同心”四个篆字:“有大唐在,有我李倓在,必护西域周全。”他翻身上马,身后跟着江若湄、阿术和三十名文官、部落长老代表,还有装满河西试点档案的马车——里面是户籍册、屯田记录和纠纷案例,每一页都浸透着汉蕃军民的心血。
队伍行至半途,遇到了从拔汗那返回的陈忠。他风尘仆仆,铠甲上沾着西域戈壁的沙尘,带来了大食的最新动向:“大食哈里发对吐蕃的结盟请求仍在观望,但已派使者赴突厥王庭,似有联合之意。”他递上一封密报,“龟兹军器监那边,郭清鸢用本地铜铁造出新式火药箭,箭簇裹着浸油硝棉,射程比之前远了十步,还能引燃帐篷。粮草也够——龟兹屯田收了十五万石粮,足够支撑三万大军半年。”
抵达龟兹时,郭清鸢已带人在城外接候。她一身戎装,英姿飒爽,见到李倓翻身下马:“大都护,龟兹一切安好,就等你回来主持大局。”李倓看着眼前熟悉的龟兹城墙,想起初到西域时的艰难,再看看身边的江若湄、陈忠,还有不远万里赶来的部落长老,心中百感交集。
当晚,西域治理筹委会的第一次会议在龟兹王府召开。李倓将河西的政策成果和经验一一汇报,江若湄讲解了后勤与商队联盟的运作,部落长老代表则提出了游牧部落与农耕部落的差异化需求。陈忠将大食与突厥的动向标在地图上,红色的标记在西域全域图上格外醒目。
“以龟兹为中心,分区域推进治理。”李倓指着地图,“农耕部落推广河西的屯田制,游牧部落侧重商路保护与互市优惠,商路城邦则重点发展贸易。同时,整军备战,应对大食与突厥的联盟威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西域的融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只要我们汉蕃同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会议散后,李倓独自登上龟兹城头。夜色已深,西域的星空格外璀璨,银河清晰地横亘在天幕上。他手中摩挲着江若湄修复好的银色平安扣——这是他穿越到大唐后,江若湄送他的第一件礼物,也是他与这片土地的情感联结。
“夫君,长安送来密信。”郭清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将一封封缄的密信递过来。李倓拆开,李豫的字迹力透纸背,只有十六字:“西域安,则大唐安。朕信你,亦全力助你。”信末还附着一份圣旨,授予李倓可自主任免西域各级官员,无需请示长安。
李倓握紧密信,平安扣在掌心温热。他抬头望向远方,甘州的方向传来隐约的驼铃声,那是汉蕃商队返回的信号;龟兹城内,百姓的灯火星星点点,温暖而安宁。他知道,真正的融合之路才刚刚开始,大食与突厥的联盟已在酝酿。但他不再迷茫——他的身后,是长安的支持,是汉蕃军民的信任,是穿越者守护这片土地的使命。
风掠过城头,吹动他的披风,也吹动了远处军营的号角声。李倓望着璀璨的星空,仿佛看到了大唐的旗帜插遍西域的每一寸土地,看到了汉蕃民众一起耕耘、一起欢笑的模样。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