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十年的春天,来得迟而料峭。黄河的冰凌尚未完全消融,昭义与河中边境的榷场却已恢复了喧嚣。表面上,煤铁盐帛的交易如火如荼,两地商旅往来不绝,呈现出一派和睦景象。然而,冯渊播下的猜疑种子,已在河中的土壤中悄然发芽,并随着几起精心策划的“意外”而迅速滋生蔓延,最终在王重荣家族内部,引爆了第一道深刻的裂痕。
裂痕的焦点,集中在王重荣与其弟、晋州刺史王重盈之间。王重盈性格刚愎,骁勇善战,自诩功高,对兄长王重荣优柔寡断、一味守成的作风早已不满。昭义察事房持续不断的暗中煽动与利诱,如同不断加码的砝码,彻底压垮了兄弟间本就脆弱的信任天平。
导火索是一批军械。王重盈以“加强晋州防务,以备河东”为由,向蒲州请求调拨一批强弓硬弩。王重荣本就对弟弟势力坐大心存忌惮,加之近期边境“摩擦”皆指向北部方向,使他疑心王重盈是否有异动,便以“库府空虚,需先保障蒲州防务”为由,仅拨付了少量劣质器械。此举彻底激怒了王重盈。
恰在此时,又一起“意外”发生:一支从晋州出发、前往蒲州运送春季盐利的车队,在途中遭遇“不明身份”的马匪袭击,损失惨重。现场遗落的箭矢,经查竟带有蒲州军标记的变体!尽管王重荣严令彻查,并遣使向王重盈解释,声称此乃有人栽赃嫁祸,但疑窦的种子一旦种下,便迅速长成参天大树。王重盈认定这是兄长欲削其羽翼、甚至加害于自己的信号。
暴怒之下,王重盈拒不赴蒲州述职,并下令紧闭晋州城门,加强戒备,同时暗中与昭义察事房接触更密。河中节度使府与晋州之间,公文往来骤然带上了火药味,信使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兄弟不和的传闻,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河中各地,军心、官心随之浮动。
河中内斗的消息,被察事房以最快速度传回潞州。砺锋堂内,李铁崖、冯渊、韩德让闻讯,精神大振。
“将军,时机将至!”冯渊目光灼灼,“王重荣、王重盈兄弟猜忌已深,几近决裂。此乃天赐良机!我军当火上浇油,促其速反!”
“如何加油?”李铁崖沉声问。
“可双管齐下。”冯渊成竹在胸,“其一,加大对王重盈的暗中支持。通过察事房,向其输送一批精良军械(可标记为缴获自宣武军的式样),助长其实力与野心。其二,对王重荣,则继续示弱示好。可再遣一使,携厚礼赴蒲州,‘关切’地询问晋州之事,言我昭义愿效绵薄之力,‘调解’兄弟纷争,实则窥探其虚实,加剧其焦虑。”
“王重盈若反,我军当如何?”李铁崖再问。
“若王重盈反,河中立时大乱。”冯渊分析道,“王重荣必调兵平叛。届时,河中部州郡兵力空虚,防务必露破绽。我军可应王重荣‘请求’,以‘助剿叛军、维护盟好’为名,遣一支精兵,自泽州西出,直插河中腹地!明为助战,实为抢占要隘,最好是……解县盐池!”
“解县盐池!”韩德让眼中一亮,“若得此盐利,我军粮饷可宽裕数倍!”
“然,此举风险极大。”李铁崖沉吟,“王重荣岂会坐视我军进入腹地?朱温、李克用又岂会坐视?”
“故,需快、需巧!”冯渊道,“兵力不需多,但需极精,行动需极其迅猛。以王琨将军率‘虎贲’营并数千精锐,趁乱突入,直扑解县,造成既成事实。同时,大军陈兵边境,以为威慑。对外则宣称,此乃应盟友之请,暂代守土,待乱平即还。王重荣内外交困,必不敢立刻与我翻脸。待其与王重盈两败俱伤,河中局势,便由不得他了!”
“便依此计!”李铁崖决断,“传令王琨,秘密集结三千精锐于泽州西境,随时待命!察事房加紧活动,务必促使王重盈尽早举事!另,遣使之事,就有劳韩老选派干练之人。”
蒲州节度使府内,王重荣焦头烂额。弟弟的叛逆迹象已昭然若揭,北面河东李克用似有异动,东面昭义李铁崖看似友好,却总感觉其笑容背后藏着刀子。境内流言四起,皆言他刻薄寡恩,不能容人,才逼反了亲弟。一些原本中立的州县官员和将领,态度也开始暧昧起来。
昭义使者的再次到来,更是让他心情复杂。使者言辞恳切,送上厚礼,对晋州之事表示“严重关切”,并主动提出愿意“斡旋”。王重荣既希望借昭义之力威慑王重盈,又深恐引狼入室。他婉言谢绝了“出兵助剿”的建议,只同意加强情报共享,共同防范“外来威胁”(暗指河东或宣武)。
这种首鼠两端的态度,更让王重盈认定兄长已与外敌勾结,欲除自己而后快。河中上空,战云密布,兄弟决裂,已箭在弦上。
河中内乱的消息,同样迅速传到了汴州和太原。
朱温闻报,抚掌大笑:“好!二王相争,河中必乱!此乃天助我也!”他立即召集谋士,“速派细作,潜入河中,设法接触王重盈,许以高官厚禄,诱其投我!若其不从,便促其与王重荣死斗!待其两败俱伤,我军便可挥师西进,收取渔利!”
李克用得知消息,碧眼中闪过一丝凶光:“王重荣、王重盈?两只土狗互咬,没甚意思。不过……河中若乱,倒是给了某南下邢、洺的借口。告诉李嗣源,给某盯紧了,一旦有机可乘,即刻出兵,拿下滏口!”
各方势力都将贪婪的目光投向了即将内乱的河中,如同一群饿狼,环伺着一只即将倒下的麋鹿。
中和十年三月,一场春寒料峭的夜雨之后,晋州城头,悄然换上了“讨逆”的旗帜。王重盈正式发布檄文,历数兄长王重荣“听信谗言、残害手足、勾结外敌、欲卖河中”等十大罪状,宣布起兵“清君侧”,率军南下,直扑蒲州!
河中内战,全面爆发!
消息传来,王重荣又惊又怒,急调各地兵马入蒲州勤王。整个河中地区,顿时陷入了战火与混乱之中。
潞州砺锋堂内,李铁崖接到急报,猛地站起身:“时机已到!传令王琨,按计划行事!兵发解县!”
昭义军的精锐,如同潜伏已久的猎豹,终于亮出了獠牙,向着混乱的河中,猛扑过去。裂痕,已化为无法弥补的鸿沟,而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戏码,即将进入最高潮。
王重盈起兵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响了河中大地。檄文所到之处,各州县人心惶惶,兵马调动频繁,烽烟四起。王重荣仓促应战,调集麾下主力,于蒲州以北的临晋一带布防,试图阻挡弟弟的兵锋。兄弟阋墙,内战骤起,整个河中的统治秩序瞬间崩裂,露出了巨大的权力真空。
就在河中内战爆发的第一时间,集结于泽州西境秘密营地的昭义精锐,在主将王琨的率领下,如同离弦之箭,迅速西进!这支军队人数三千,却是真正的百战锐卒,以扩建后的“虎贲”营一千重甲为锋锐,辅以五百轻骑和一千五百名善战的跳荡兵,人衔枚,马裹蹄,偃旗息鼓,沿着事先勘察好的山间小道,直插河中腹地。
他们的目标明确无比——解县盐池!此地不仅是河中财赋命脉,更因其位于河东、河中、昭义三镇交界处,战略位置极为重要。谁控制了盐池,谁就扼住了河中的经济咽喉,并在未来的博弈中占据了有利地位。
王琨用兵,深得“其疾如风”的精髓。部队昼夜兼程,避开所有城镇大道,如幽灵般穿过兵力空虚的州县。沿途遇到小股河中巡军或地方团练,或迅疾击溃,或绕道而行,绝不纠缠。进军速度之快,远超王重荣、王重盈兄弟的的预料。
此时,解县盐池的守军,大部分已被王重荣抽调到北线去对抗王重盈,仅剩数百老弱病残留守。盐丁和官吏们人心惶惶,不知该效忠何人。当王琨的大军如同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盐池外围时,守军几乎未做任何像样的抵抗。在昭义察事房事先安插的内应策动下,盐池守将眼见大势已去,又慑于“虎贲”营的赫赫兵威,竟开城请降。
王琨兵不血刃,占领了解县盐池及周边要害地区。他立即下令:严格保护盐池设施,不得破坏;所有盐工、官吏留任原职,待遇照旧,安心生产;派出精锐,牢牢控制所有进出通道,并迅速构筑防御工事,做出长期固守的姿态。同时,他以“昭义军行军司马、权知河怀诸军事王琨”的名义,发布安民告示,宣称此举乃“应河中士民之请,为防止盐池遭兵燹破坏,暂时代为守护,待河中内乱平息,即当归还”。言辞冠冕堂皇,将抢夺行为粉饰成了“义举”。
解县失守的消息传到正在前线与王重盈对峙的王重荣耳中,他气得几乎晕厥,破口大骂李铁崖背信弃义,是无耻小人!他立即遣使前往昭义军大营,严词质问王琨,要求其立即退出解县。
王琨早有准备,接待来使时,态度谦和却立场强硬。他声称:“我军此来,实为盟约精神,不忍见贵镇财赋重地为乱兵所毁,以至民生凋敝。现今暂驻,一为保境安民,二为助王节度使稳定后方,使可专心平叛。待晋州之事了结,王公重掌大局,我军自当奉还。若王公不信,可奏请朝廷圣裁!” 一番话,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还搬出了朝廷(虽已形同虚设)这面大旗。
王重荣闻报,虽怒不可遏,却无可奈何。眼前,王重盈的叛军攻势正猛,他若此时分兵南下与昭义军争夺解县,必遭前后夹击,死路一条。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强压怒火,回书王琨,语气软中带硬,要求昭义军务必恪守承诺,不得扩大占领区,并需供应部分食盐以助军需。这实际上是默许了昭义军对解县的暂时占领。
昭义军轻取解县的消息,迅速震动了四方。
汴州朱温: 先是一愣,随即暴跳如雷:“李铁崖这田舍奴!安敢如此狡诈!竟抢先一步,占了盐池!” 他急令已准备西进的偏师加快速度,务必将解县从昭义手中夺回来,至少也要分一杯羹。
太原李克用: 闻讯冷笑:“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李铁崖这渔夫,手倒是快!” 他见河中已乱,昭义又已插手,立即调整策略,命李嗣源不再等待,迅速出兵南下,攻打河中北部的隰州、慈州,趁火打劫,扩张地盘。
周边势力: 京畿的李茂贞、邠宁的王行瑜等,见河中大乱,强藩介入,也纷纷蠢蠢欲动,边境摩擦骤然增多。
解县落入昭义之手,使得河中战局更加复杂。王重荣陷入北有叛弟、东有“盟友”占其膏腴之地的窘境,进退维谷。王重盈虽一时攻势凌厉,但后劲不足,也难以迅速击败兄长。
王琨则充分利用这段宝贵的僵持期,全力消化战果。他一边加固解县防务,应对可能来自朱温或王重荣的反扑,一边迅速接管盐池的生产和销售。潞州派来的盐铁专使立即到位,恢复并扩大了食盐生产,将大量白花花的食盐,通过秘密渠道,源源不断地运回昭义,换取急需的粮食、布匹和铜钱。解县盐利,如同新鲜的血液,迅速注入昭义这台战争机器,极大地缓解了其财政压力。
李铁崖在潞州接到王琨的捷报,大喜过望,重赏前线将士。但他和冯渊都清楚,占领解县只是第一步,如何在这场混战中获取最大利益,并最终实现吞并河中的战略目标,才是真正的考验。朱温的报复、李克用的扩张、以及王氏兄弟内斗的结果,都将是巨大的变数。
渔人已经撒网,并捞到了第一条大鱼。但水下的其他猎食者,也已蜂拥而至。河中的混水,越来越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