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线滏口陉的战火如火如荼之际,东线河阳三城(北中潾三城,位于黄河北岸,与洛阳隔河相望)方向,战云以更为汹涌澎湃之势压境而来。宣武军节度使、东平王朱温,挟新平兖郓、吞并天平泰宁之赫赫兵威,拜麾下头号大将葛从周为北面行营都统,率五万精锐,号称十万,舳舻千里,旌旗蔽空,自汴州誓师北上,兵锋直指河阳。其势之盛,意在一举踏平这枚插入其西进中原腹地的钉子,打通北上之路,并与西线河东军形成东西对进、碾碎昭义的战略态势。
葛从周,字通美,朱温麾下与刘鄩、杨师厚齐名的宿将,用兵沉稳老辣,尤擅攻坚。此次出征,朱温给予了其最大的支持:五万大军中,包含三千“厅子都”重骑兵,五千“长剑军”重甲步兵,以及大量的攻城器械专家和工匠。水军“战棹都”亦随行,负责运输、掩护渡河以及切断河阳与南岸的联系。
大军抵达黄河南岸的河阴、河清一线,与北岸的河阳三城隔河对峙。时值盛夏,黄河水量丰沛,浊流滚滚,成为河阳城天然的护城河。葛从周并未急于发动进攻,而是展现出名将的耐心。他首先下令在黄河南岸修筑连绵的营垒,建立稳固的前进基地。同时,派出大量斥候,乘坐快船,日夜不停地侦察北岸地形、水文以及河阳城的布防情况。宣武军的水师战船也开始在河面上游弋,驱逐一切可能来自北岸的船只,试图彻底封锁河阳的外援通道。
“都统,河阳城防经李铁崖、王琨多年经营,异常坚固。尤其北中城(主城),墙高池深,瓮城、羊马墙、弩台一应俱全,守将赵横,乃昭义悍将,恐难轻取。”副将张存敬进言道。
葛从周凝望着对岸那座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光泽的巨城,缓缓道:“赵横?确是块硬骨头。然,主公有令,河阳必克!某岂惧战?然强攻硬打,徒耗兵力,非智者所为。传令,多派细作,设法混入城中,或收买城内守军,探其虚实,乱其军心。同时,征集民夫,多造船筏,打造楼船、拍竿、云梯,某要毕其功于一役!”
河阳北中城内,昭义军东线主将、河怀诸军事赵横,早已秣马厉兵,严阵以待。他深知自己肩负的重任:如同定海神针,必须牢牢钉死在河阳,死死拖住葛从周的主力,为西线王琨主力创造战机。李铁崖给他的命令清晰而残酷:“能守一月,记大功;能守两月,封侯之赏;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赵横性格刚毅,治军极严。接到敌情后,他立即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坚壁清野: 将城外所有可能资敌的房屋、树木尽数焚毁,水井投毒,将百姓全部迁入城内,实行严格的粮食配给制。
加固城防: 动员全城军民,日夜不停地加固城墙,增修敌楼、马面,在城外挖掘更深的壕沟,布设拒马、铁蒺藜。
统一指挥: 将河阳三城(北中潾)守军统一编制,明确防区,自驻守最关键的北中城。军中设督战队,严惩怯战者。
储备物资: 城内粮草、箭矢、滚木擂石、火油、金汁储备充足,足以支撑数月。
肃清内奸: 实行严格的宵禁和户籍核查,对形迹可疑者立即逮捕,严防宣武细作渗透。
站在北中城高耸的城楼上,赵横望着南岸连绵无际的宣武军营寨和河面上穿梭不定的敌军战船,面色如铁。他对身旁的部将道:“葛从周兵多将广,器械精良,此乃事实。然,我河阳城坚池深,将士用命,更兼黄河天险!彼欲破城,必付出血的代价!传令三军,自本将以下,皆有守土之责!后退一步者,斩!临阵脱逃者,斩!惑乱军心者,斩!”
“誓与河阳共存亡!”城头守军发出震天的怒吼。
经过数日的精心准备,葛从周决定发动进攻。他选择了一个黎明时分,天色未明,水雾弥漫,能见度较低。
战役首先从激烈的渡河作战开始。数百艘大小船只、木筏,载着首批敢死队,在大型楼船和装备拍竿(用以击毁敌船)的战舰掩护下,如同离弦之箭,冲向黄河北岸。宣武军弓弩手在船上万箭齐发,试图压制城头守军。
河阳城头,赵横冷静指挥。待敌船进入射程,他猛地挥下令旗:“放箭!”
刹那间,城头、弩台、乃至临时架设的投石机,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扑向河面,巨大的石块砸向敌船,溅起冲天水柱。更有守军将点燃的火船顺流放下,冲向宣武军船队。
黄河之上,顿时陷入一片混乱。船只被火箭点燃,兵卒中箭落水,拍竿撞击的巨响、士卒的惨嚎声、落水者的呼救声交织在一起,河水被染红。宣武军虽然英勇,但在守军密集的火力打击下,损失惨重,首批渡河部队大多未能靠近岸边即被击溃。
葛从周见状,立即调整战术。他下令大型楼船不惜代价抵近射击,压制城头火力,同时派出更多小船,采取散兵线战术,多波次连续冲击。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宣武军凭借兵力优势,终于有数股部队在北岸几处滩头强行登陆成功,建立了脆弱的桥头堡。
登陆成功仅仅是第一步。等待他们的是更加残酷的滩头争夺战。赵横早已在滩头后方预设了防线,布置了鹿角、陷坑。昭义军重甲步兵“虎贲”营一部,在副将率领下,如同铜墙铁壁,向立足未稳的宣武军发起了反冲击。
“杀!”虎贲营士卒身披重甲,手持长槊重斧,排着密集的阵型,踏着沉重的步伐,如同移动的堡垒,碾压过来。刚刚登陆的宣武军士卒,阵型未稳,装备不全,在如此强悍的反击下,死伤枕藉,滩头阵地岌岌可危。
葛从周在南山(南岸高处)上看得真切,立即下令“厅子都”重骑和“长剑军”重步准备第二批渡河,并严令已登陆部队死守滩头,等待援军。更多的宣武军船只不顾伤亡,拼命向对岸输送兵力。
黄河滩头,变成了血腥的绞肉机。双方士兵在泥泞的河滩、残破的工事间殊死搏杀。箭矢呼啸,刀剑碰撞,惨叫不绝。尸体堆积如山,鲜血将黄河水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昭义军凭借地利和预先准备,给予渡河宣武军大量杀伤,但宣武军兵力源源不断,依靠悍勇,一步步扩大着滩头阵地。
激战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夜幕降临,葛从周才下令暂停进攻,巩固已夺取的滩头阵地。是役,宣武军付出了伤亡数千人的代价,终于在黄河北岸站稳了脚跟,但距离河阳城墙,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且面临昭义军严密的城外防御体系。
河阳城下,尸横遍野,烟火未熄。赵横清点战果,虽予敌重创,但自身伤亡亦不小,更重要的是,敌军主力已然渡河,真正的攻城战即将开始。他下令救治伤员,修补工事,补充箭矢,准备迎接更残酷的考验。
葛从周则在南岸大营,面色阴沉。首日进攻的损失超出了他的预期。赵横的顽强和河阳防御的坚固,让他收起了轻敌之心。他知道,这将是一场艰苦的持久战和消耗战。
与此同时,双方的察事房和细作在暗处展开了更加激烈的较量。谣言、策反、暗杀,无所不用其极。河阳攻防战,不仅是刀剑的碰撞,更是意志与智慧的较量。东线的这枚“血锚”,正将朱温庞大的战争机器,牢牢拖在了黄河之畔。而西线的命运,乃至整个昭义的存亡,都与这座孤城的坚守时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夜幕下的河阳,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看似随时可能倾覆,却依然倔强地漂浮在血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