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的夏日,风中已带上了北地特有的燥热与尘土气息。自井陉而出,沿着蜿蜒的太行山道,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如同缓慢移动的钢铁丛林,向着东南方向的昭义镇边境压来。五万大军,包含了沙陀本族的精锐铁骑、归附蕃部的轻骑弓手以及训练有素的汉军步卒,在河东骁将、晋王李克用义子李嗣源的统帅下,誓要踏破昭义的西大门。他们的目标,直指连通河东与昭义腹地的咽喉要道——滏口陉。
李嗣源立马于一处高坡之上,眺望着远方层峦叠嶂的太行山脉。他年约三旬,面容棱角分明,一双鹰隼般的眼眸中闪烁着锐利与冷酷的光芒。身披精钢打造的细鳞锁子甲,外罩一件玄色战袍,猩红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胯下的河西骏马“玉逍遥”不时打着响鼻,蹄子焦躁地刨着地面,仿佛也感应到了主人胸中澎湃的战意。
作为李克用麾下最锋利的几把尖刀之一,李嗣源深得沙陀骑兵战术的精髓,勇猛善战,更兼有几分狡黠。此次受命为南征先锋,他深知肩上担子之重,也明了义父欲趁朱温东顾之机,一举削弱乃至吞并昭义的雄心。
“安将军,”李嗣源头也不回,声音沉稳有力,“前军至何处了?”
副将安金俊,一名同样悍勇的沙陀将领,催马近前,拱手道:“禀将军,斥候轻骑已前出五十里,滏口陉入口在望。陉道内似有烟尘,守军应有戒备。史先锋已率三千轻骑占据陉前隘口,正在清理道路,探查敌情。”
“王琨、李恬……听说李铁崖把这西大门交给了他们。”李嗣源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传令史先锋,谨慎探查,尤其注意两侧山崖是否有伏兵。大队加速前进,今日日落前,务必在陉口外扎下坚营。多派斥候,给某把滏口陉内每一处山坳、每一道溪流都探明白了!”
“得令!”安金俊领命而去。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庞大的军队开始加速,骑兵在前,步卒在后,辎重车队隆隆跟进。马蹄踏起漫天黄尘,兵甲的碰撞声、脚步声、车轮的吱嘎声汇成一股沉闷的轰鸣,惊得山林中的飞鸟走兽四散奔逃。沙陀骑兵们脸上带着惯有的骄悍,对于即将到来的战斗,他们更多的是兴奋而非恐惧。步卒们则沉默许多,默默检查着手中的兵器,跟随旗帜前进。这支军队,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黑色巨蟒,正缓缓逼近它的猎物。
与此同时,在滏口陉的另一端,昭义西线主将王琨,早已接到了察事房传来的紧急军情。他站在加固后的滏口关城楼之上,面色凝重地望着西方蜿蜒如蛇的陉道。身旁,是副将李恬、张敬等一众西线将领。
滏口陉,是太行八陉之一,连接河东上党盆地与河北平原的重要通道。两侧山势陡峭,崖壁如削,中间通道最窄处仅容数骑并行,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然而,天险亦需人守。王琨深知,面对李嗣源的五万大军,尤其是其强大的沙陀骑兵,单纯死守关城是下策,一旦被其困死,援军难至,粮草断绝,关城再坚也终有陷落之日。
“将军,李嗣源前锋已抵陉口,大队随后即至。看来,沙陀胡骑是倾巢而出了。”李恬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忧虑。
王琨目光锐利,扫过麾下将领:“诸位,冯先生之计,诸位已明了。此战,不在寸土必争,而在迟滞消耗,诱敌深入!滏口陉,便是我们为李嗣源准备的第一道盛宴!”
他走到城楼中央的沙盘前,详细部署:“李恬听令!”
“末将在!”
“命你率本部三千精锐,并加强一千弩手,前出至陉道二十里处的‘鹰嘴崖’设防!此处地势最险,依山筑垒,多备滚木礌石、神臂弓。你的任务,是依托地利,大量杀伤敌军前锋,挫其锐气!记住,不许死守,予敌重创后,且战且退,逐次抵抗,将敌军主力慢慢引入陉道深处!沿途按照预定方案,广设陷坑、铁蒺藜,疲惫其军!”
“末将明白!必让沙陀胡儿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李恬抱拳领命,转身大步下城。
“张敬听令!”
“末将在!”
“命你负责主关城及后方十里‘断云岭’第二道防线的守备。督促民夫,继续加固城防,囤积守城器械。尤其注意防火,沙陀人擅用火攻。待李恬部撤回,你部需接应其入城,并依托关城,再消耗敌军数日!”
“得令!”
“其余诸将,各司其职,整顿兵马,检查军械,随时准备接应或按计划后撤!”王琨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提高,“此战关系昭义存亡!望诸位同心戮力,奋勇杀敌!让河东的豺狼知道,我昭义男儿的血性!”
“誓死守卫疆土!”众将轰然应诺,声震关城。
次日拂晓,战斗正式打响。
李嗣源的前锋部队,在先锋官史建瑭的率领下,开始试探性进入滏口陉。数千轻骑沿着狭窄的通道小心翼翼地步步为营。然而,刚行进不到五里,两侧悬崖上突然响起刺耳的梆子声,紧接着,密集的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昭义军的弩手早已埋伏多时,借助地形优势,箭无虚发。
河东骑兵顿时人仰马翻,惨叫声此起彼伏。史建瑭又惊又怒,急令部队后撤,同时派兵下马,试图攀爬山崖,清剿伏兵。但山势险峻,昭义军占据地利,滚木礌石轰隆隆砸下,河东兵死伤惨重,寸步难行。
李嗣源闻报,脸色阴沉,下令调集步卒和盾牌手,掩护工兵清除障碍,步步推进。同时,派出更多的游骑试图从侧翼寻找小路包抄。但王琨对此地了如指掌,早已封锁了所有可能的小径。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河东军付出了数百人的伤亡,才勉强推进了不到十里,抵达鹰嘴崖下。而李恬早已依据险要地势,构筑了坚固的营垒。夜幕降临,李嗣源不得不下令停止进攻,在陉道内择地扎营,营火如同鬼魅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这一夜,昭义军的袭扰小队从未停息,冷箭、鼓噪、假偷袭,让河东军士卒无法安眠。
接下来的数日,变成了血腥的消耗战。李嗣源发起了数次猛攻,甚至动用了简易的攻城锤和楼车,但在李恬部的顽强抵抗和地利优势面前,皆无功而返,反而在崖下留下了更多的尸体。昭义军则严格执行王琨的战术,每次给予敌军重大杀伤后,便利用夜色或地形掩护,有序后撤一段距离,在新的预设阵地继续抵抗。他们沿途布设的陷坑、铁蒺藜,让河东军的行军速度如同蜗牛,士气也在不断的伤亡和疲惫中下滑。
李嗣源并非庸才,他很快察觉到了昭义军的意图。“王琨想拖垮我们?”他冷笑着对安金俊说,“也好,某便看看,你这滏口陉,到底能有多长!传令下去,放缓攻势,步步为营,保护好工匠,给某打造更多的攻城器械!另外,多派斥候,翻山越岭,给某找到绕过滏口陉的路!某不信,他李铁崖能把整条太行山都守住!”
与此同时,他也收到了东线葛从周已开始强渡黄河,猛攻河阳的消息。这让他更加坚定了迅速突破滏口,与朱温形成东西对进之势的决心。但他不知道的是,王琨的“节节抵抗”,正是冯渊“诱敌深入”大战略的关键一环。每一步后撤,都在将河东军这支疲惫之师,引向预设的决战战场——潞州盆地边缘的浊漳水河谷。
滏口关下,尸骸枕藉,硝烟弥漫。攻城与守城的残酷拉锯仍在继续。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浸透了双方的鲜血。而在更高的层面上,一场关于时间、空间和意志的宏大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西线的战火愈演愈烈,而东线河阳城的攻防战,也即将进入白热化。昭义军的命运,正在这东西两线的血火炼狱中,经受着最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