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王朝,京都。
这座汇聚了天下菁华、象征着帝国无上权力的巨城,在皇帝御驾亲征北狄的这段时间里,表面依旧维持着往昔的繁华与秩序。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东西两市商贾云集,似乎并未因遥远的战事而受到太多影响。然而,在那巍峨宫墙之内,在那些高门大院的府邸深处,却潜藏着不为寻常百姓所知的暗流与较量。
吏部衙门,值房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吏部尚书沈砚清那张清癯而沉静的面容。他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刚刚由心腹暗影卫呈送来的密信。信上的内容简洁却重若千钧——北狄王庭已破,颉利授首,北狄全境基本平定,陛下不日即将凯旋!
一丝难以抑制的喜悦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沈砚清眼底漾开浅浅的涟漪,但很快便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邃。他缓缓将密信凑近烛火,看着那薄薄的纸张在火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仿佛要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也暂时封存于无形。
陛下胜了,而且胜得如此迅捷,如此彻底!这无疑是一剂最强的定心丸。但沈砚清深知,京都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隐藏的危机并未随着北狄的覆灭而消散,反而可能因为陛下的即将归来,而变得更加诡谲汹涌。
在过去这段陛下不在京城的日子里,他这位执掌天下官员铨选升迁的吏部天官,并未能享受到片刻清闲。凭借着敏锐的政治嗅觉和暗影卫提供的线索,他早已察觉京城中潜藏着一股不属于北狄,却同样对帝国心怀叵测的暗流。他运筹帷幄,巧妙布局,如同一位耐心的渔夫,撒下大网,确实抓捕了不少潜藏在京城各处的北狄间谍,拔掉了许多钉子。如今北狄这棵大树已倒,剩下的这些猢狲确实难成气候,威胁大减。
但真正的惊雷,却是在清理这些北狄间谍的过程中,被意外引爆的。
工部尚书,李元培!
当初步调查的线索,如同涓涓细流,最终不可思议地汇聚到这位位列九卿、掌管天下工程营造的朝廷大员身上时,连沈砚清都感到一阵心惊。明面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李元培,指向他就是北狄安插在朝廷内部,地位最高、隐藏最深的间谍头目!
然而,沈砚清并未被这“显而易见”的结论所迷惑。他调动了更隐秘的力量,通过暗影卫那无孔不入的网络进行抽丝剥茧般的深入探查。结果令人更加毛骨悚然。
李元培,确实为北狄传递过情报,提供过便利,但他并非真正效忠于北狄。他更像是一个双面,甚至多面的棋子。在他背后,还隐藏着一只更深、更黑的手!那只手,通过李元培与北狄进行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交易,各取所需。而交易的内容,暗影卫至今未能完全查明,但显然涉及到了帝国的核心利益与安全。
更让沈砚清脊背发凉的是,随着调查的深入,所有的蛛丝马迹,经过严密的逻辑推演和零星证据的佐证,最终都隐隐指向了那红墙黄瓦、守卫森严的皇宫深处!那个幕后黑手,极有可能并非外人,而是隐藏在龙子凤孙之中,某位一直蛰伏在暗处,对龙椅抱有非分之想的……王爷!
这个推断太过骇人听闻,牵扯太大。沈砚清深知,以自己吏部尚书的身份和力量,贸然触碰这等层级的阴谋,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无法将其揪出,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引来灭顶之灾,甚至危及尚未归来的陛下。
因此,他早已通过绝密渠道,将这一发现和自己的推断,详细呈奏给了远在北疆的陛下。同时,他也做了第二手准备。他绕开了常规的官僚体系,冒着极大的风险,直接与暗影卫在京城的最高主事者,那位代号“司影”、神秘莫测的存在,取得了单线联系。
自此,沈砚清与隶属于暗影卫京城部、最为精锐、专司内部监察与应对重大威胁的“龙渊”序列,形成了一种高度机密、仅限于极少数人知晓的配合关系。他提供朝堂之上的情报与视角,而“龙渊”则负责更深入的潜伏、监视与证据搜集。
尽管到目前为止,对于那位隐藏在皇宫深处的“王爷”,调查仍未取得决定性的突破,无法锁定其确切身份,但也并非全无收获。“龙渊”序列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已经悄然布下了监视的网络,并截获了一些模糊的信息碎片,勾勒出那幕后黑手活动的大致轮廓与部分爪牙。只是对方行事极其谨慎狡猾,且似乎拥有不弱于,甚至可能在某些方面更优于常规暗影卫的反侦察能力,使得调查屡屡在关键时刻陷入迷雾。
如今,陛下大胜,即将班师回朝的消息传来,沈砚清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的那根弦也绷得更紧了。他知道,最后的摊牌时刻即将来临。陛下归来,携大胜之威,必然能震慑宵小,以雷霆万钧之势将这潜藏的毒瘤连根拔起。
但,对方会坐以待毙吗?
绝对不会!狗急尚会跳墙,何况是图谋已久、隐藏在皇室深处的巨鳄?在陛下返京的这段权力真空期,以及返京的路上,恰恰是最危险,最可能发生变数的时刻!
沈砚清绝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他沉吟片刻,目光锐利如刀,轻轻挥了挥手。
一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自值房的阴影角落中浮现,单膝跪地,全身笼罩在黑衣之中,气息近乎完全收敛,正是负责与他联络的“龙渊”序列暗影卫。
沈砚清压低声音,语气凝重地吩咐道:“即刻将陛下北疆大捷、即将凯旋的消息,密报司影主事。传我建议:第一,加派得力人手,对皇宫各苑,特别是几位王爷的府邸及日常活动范围,进行最高级别的秘密监视,任何风吹草动,哪怕再细微,也需记录在案,及时分析。第二,京城九门,以及所有通往京畿的要道、水路关口,增派暗影卫眼线,严查一切可疑人员与物品。第三,启动应急预案,确保京畿卫戍部队中忠诚可靠的将领能随时响应。我们的首要目标,是确保陛下能够绝对安全、顺利地回归京城,坐镇中枢!”
“遵命!”那名暗影卫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丝毫犹豫,领命之后,身形一晃,便再次融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值房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沈砚清独自坐在案后,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他必须好好想想,还有没有什么纰漏的地方。对方的反击会以何种形式出现?是狗急跳墙的刺杀?是制造混乱?还是……在朝堂上发动某种政治攻势?李元培这颗明棋已经被盯死,但暗处的棋子还有多少?皇宫大内,深似海,那位身着蟒袍的“王爷”,究竟会是谁?
一个个疑问,如同盘旋的乌鸦,在他心头投下不祥的阴影。他知道,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其凶险程度,或许并不亚于北疆的刀光剑影。
同一片夜空下,皇宫深处。
一座位置相对偏僻、看似不起眼的宫殿,在浓重的夜色笼罩下,更显静谧阴森。殿内没有点燃太多的灯烛,只有角落里的几盏宫灯散发着昏黄黯淡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让大部分空间依旧沉浸在模糊的阴影里,仿佛蛰伏着无形的巨兽。
几名身着夜行衣、面容笼罩在兜帽阴影下的身影,正无声地跪倒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姿态谦卑而恭顺。在他们面前不远处,一道修长的人影背对着他们,矗立在窗前,仰望着窗外那轮被薄云遮掩、若隐若现的冷月。
殿内寂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几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巡夜侍卫那规律而沉闷的脚步声。
良久,跪在最前方的黑衣人终于忍不住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声音干涩地禀报道:“主上,根据北狄那边最后一次通过紧急渠道传来的情报显示……那边的战况,似乎……不容乐观。颉利单于的王庭精锐损失惨重,各部落联军士气低落,已呈现溃败之象……”
他身旁另一名黑衣人立刻补充,语气带着一丝不安:“而且……自此之后,无论我们启用哪条备用线路,北狄方面都再无任何消息传回。所有的联络,仿佛石沉大海,彻底……中断了。”
站在窗前的背影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那笼罩在昏暗光线中的肩膀,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一道低沉、略带沙哑,却蕴含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威严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内缓缓响起,打破了死寂:
“看来……北狄的气数,是真的尽了。”那声音听不出太多的喜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们这位年轻的陛下,倒是真让本王有些意外了……竟能如此迅速地击溃颉利那个老狐狸。不过,这也只能怪北边那些蛮族太过无能,空有狼骑之勇,却无谋国之智。本想让他们再多拖延些时日,消耗一下京营的兵力,也让本王有更充足的时间布局……现在看来,计划不得不提前了。”
跪着的黑衣人中,有人试探着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上,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是否要启动‘噬渊’计划?”
“噬渊……”背影的主人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代号,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片刻后,他缓缓摇头,“不,时机还未到。传令下去,所有人,暂且按兵不动,继续潜伏,没有本王的命令,谁也不得轻举妄动!”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但是,多派一些机灵的眼线出去,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不惜代价,也要给本王打探清楚北疆的真实状况!本王有种强烈的预感……北狄,恐怕已经不是败退那么简单,他们很可能……已经被彻底抹掉了!”
这个判断让跪在地上的几名黑衣人身形都是微微一震。彻底抹掉北狄?这怎么可能?那可是雄踞草原数百年的强大势力!
“若果真如此……”背影的主人声音陡然变得森寒起来,即便隔着一段距离,那几名黑衣人也仿佛能感受到一股冰冷的杀意,“陛下的凯旋之师,恐怕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他猛地转过身!昏暗的灯光终于吝啬地勾勒出他一个模糊的轮廓。只见他身形挺拔,虽然看不清具体面容,但那一身只有在特定典礼场合,由亲王或极受恩宠的郡王才能穿戴的紫金色华贵蟒袍,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幽暗而尊贵的光芒!那蟒纹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仿佛欲要择人而噬,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威严与野心。
“传令下去,”蟒袍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冷厉,“让下面所有人都给本王打起精神,做好准备!陛下的銮驾……绝不能让他如此顺利、如此风光地回到这京城之中!”
“是!属下等领命!”几名黑衣人感受到主上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与凛冽的杀机,齐声低喝,不敢有丝毫怠慢。随即,他们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起身,迅速退入殿内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空旷的宫殿内,再次只剩下那身着紫金色蟒袍的身影,独自立于昏昧的光影交界处。他缓缓抬起手,抚摸着袍服上那冰冷而精致的蟒纹刺绣,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其冰冷、充满算计的弧度。
窗外,一片浓厚的乌云悄然飘过,彻底遮蔽了那轮残月,大地陷入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山雨欲来风满楼。京华的夜晚,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