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门扉被轻轻推开,三王爷萧景禹与八王爷萧景明并肩步入。两人步履匆匆,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忧急之色,只是这份忧急之下,潜藏的东西,或许截然不同。
萧景禹年近五旬,身形微胖,面庞圆润,此刻眉头紧锁,额上甚至能看到细密的汗珠,一进来目光便急切地投向御案后的萧景琰,连站在一旁的沈砚清似乎都未及细看。“二侄子!怎么样了?有老六的消息了吗?” 他的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透着股纯粹的焦虑,仿佛一个担忧胞弟安危的寻常兄长,情绪外露,毫不掩饰。
萧景明则显得沉稳许多。他比萧景琰年长不过十岁,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书卷气与从容,只是此刻那双平素温和的眼眸也布满了凝重。他随三哥之后向御座行礼,目光却飞快地扫过一旁的沈砚清,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思量。待萧景禹话音落下,他才接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与关切:“陛下,三哥心急,莫怪。实在是六哥之事,牵动我等兄弟肝肠。今日朝会已毕,想必刑部与大理寺那边,连夜勘查,总该有些眉目了吧?六哥他……究竟是否安好?” 他的问话,比萧景禹更迂回,却同样直指核心,且将“刑部大理寺”点了出来,无形中施加了压力。
萧景琰端坐御案之后,将两位皇叔的神态、动作、语气尽收眼底。他面上平静无波,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沉重,仿佛真的为六叔之事忧心忡忡。听到问话,他微微叹了口气,目光与沈砚清极快地交汇一瞬,随即垂下眼帘,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悲痛:“三叔,八叔,不必多礼。朕……与二位叔叔一样,心急如焚。只是……”
他欲言又止,眉头紧锁,脸上适时地露出了一个极其为难、甚至隐现痛楚的表情,仿佛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又仿佛被巨大的悲伤扼住了喉咙。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被他精准地控制在两位王爷能够清晰捕捉的范围内。
果然,萧景禹见状,心头更急,上前半步,声音都拔高了些:“二侄子!你……你话别说一半啊!急死个人了!你快说,老六他到底怎么样了?是生是死,总得有个准信儿!” 他双手不自觉地握拳,指节都有些发白。
萧景明虽未如兄长般失态,但目光也紧紧锁定萧景琰,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全神贯注的聆听姿态,只是那沉稳的眼眸深处,警惕与审视的光芒一闪而过。萧景琰似乎被三叔的急切与悲痛所感染,缓缓抬眸,眼中似乎有隐隐水光,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沉重、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哀伤,砸在寂静的御书房内:
“方才……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刚刚前来禀报……” 他顿了顿,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在六叔的寝室废墟之中……清理出一处隐秘密室。密室之内……发现一具……已烧灼得面目全非、碳化严重的……焦尸。”
“焦尸?!” 萧景禹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萧景明也是身形微微一震,瞳孔骤缩,脸上瞬间爬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扶住身旁的桌案稳住身形,声音带着颤意:“焦……焦尸?陛下,此言……当真?”
萧景琰沉重地点头,声音沙哑:“经过刑部与大理寺的初步勘验,比对六叔留在内务府的体貌记录,询问近身侍从关于六叔旧伤特征……综合判断……” 他再次停顿,深吸一口气,才仿佛用尽力气般吐出最后几个字,“那具焦尸的体型、骨骼特征……与六叔……高度吻合。目前……极大概率……就是六叔本人。”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萧景禹像是被巨锤击中,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若非萧景明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他,几乎要跌倒在地。他双目失神,反复呢喃,“老六……老六他怎么会……怎么会就这么惨死在火里!在自己屋里……烧成……烧成……” 后面的话他已说不下去,老泪纵横,悲恸之情溢于言表,那是一种混合了惊骇、悲伤与某种难以言喻恐惧的剧烈情绪。
萧景明搀扶着兄长,自己的脸色也是苍白,眉头紧锁,眼中除了“悲痛”,更有一份深沉的“忧虑”与“凝重”。他轻轻拍抚着三哥的背,目光却再次投向萧景琰,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陛下……这……这消息……可曾确认无疑?事关亲王,又是如此……惨状,万万不能有误啊!” 他看似在确认,实则再次强调了事情的严重性与“惨状”。
“朕……也是刚刚才得到禀报。” 萧景琰面露沉痛,缓缓道,“朕与二位皇叔一样,不愿相信,悲痛难当。但……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皆是经验丰富、行事谨慎之人,他们既敢如此禀报,必是经过了反复核查。事实……恐怕就是如此残酷,我们……不得不接受。”
“老六啊!我的六弟啊!” 萧景禹被萧景明搀扶着,依然止不住地捶胸顿足,涕泪交加,那悲伤看起来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萧景明待三哥情绪稍缓,才深深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向萧景琰,语气转为一种带着深思熟虑的沉重:“唉……六哥才华横溢,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扼腕。陛下,看您方才之意,此消息……目前尚未传扬出去吧?”
萧景琰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点头:“嗯。目前知晓此详情的,除了刑部、大理寺几位直接负责勘验的官员,便是两位皇叔、朕,以及……” 他目光瞥向一旁的沈砚清,“沈尚书了。” 他故意将知晓范围说得稍微模糊,既包括两位王爷,也点了沈砚清在场,观察着八叔的反应。
萧景明似乎对沈砚清在场并不意外,只是微微颔首,随即眉头皱得更紧,语气变得愈发严肃:“陛下,臣斗胆直言。当前,朝廷反腐新政正如火如荼,江南血案悬而未决,朝野上下,人心本就不稳,暗流涌动。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爆出‘一位亲王在皇宫内被烧成焦尸’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
他顿了顿,直视萧景琰,语重心长:“天下人会如何作想?地方上的官员、士绅,乃至百姓,会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宫闱?那些本就对反腐新政心怀抵触、暗中窥伺的宵小之辈,定会借机兴风作浪,散播谣言,将此事与江南血案、乃至陛下推行的所有新政强行挂钩,污蔑朝纲混乱、宫禁不宁!届时,舆论汹汹,人心浮动,地方上恐生骚乱,朝堂之上也必将再起波澜!陛下苦心孤诣才稳定下来的大局,很可能因此功亏一篑,甚至……引发更大的动荡!”
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处处以“大局”、“朝廷稳定”、“陛下新政”为考量,充满了老成谋国的忧患意识。若非萧景琰早已心生警惕,几乎要被他这番“肺腑之言”所打动。
萧景琰面露“迟疑”与“凝重”,仿佛被说动了心:“八叔所言……确有道理。那依八叔之见,六叔这事……是否应当暂时封锁消息,秘而不宣?”
萧景明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挣扎与不忍,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沉痛的叹息,缓缓道:“为江山社稷计,为陛下新政能顺利推行计……或许,这确实是眼下……最无奈,却也最必要的选择了。六哥在天之灵,若知是为了大局,想必……也能理解我等苦心。” 他将“大局”和“理解”反复强调,试图将“封锁消息”这一可能掩盖真相、阻碍调查的行为,粉饰成一种崇高的牺牲与不得已的妥协。
“什么?!老八!你……你这是什么话!” 不等萧景琰回应,刚刚缓过气来的萧景禹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挣脱萧景明的搀扶,怒目圆睁,指着萧景明,声音因激动而尖锐,“老六刚刚惨死!尸骨不全!死得不明不白!我们做兄弟的,现在最该做的,难道不是查明他的死因,为他操办身后事,让他入土为安吗?!你……你却说要压住消息?老六尸骨未寒,你竟如此……如此冷血!” 他气得浑身发抖,那愤怒与悲痛交织的情绪,看起来极其真实。
萧景明面对兄长的指责,并未动怒,只是神色更加悲戚无奈,他转向萧景禹,声音恳切:“三哥!我何尝不痛?六哥也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我岂愿他身后受此委屈?可眼下形势比人强啊!三哥你想想,若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一位亲王在皇宫被烧死,朝廷威严何存?陛下权威何在?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会放过这个攻击朝廷、攻击陛下的天赐良机吗?届时朝局大乱,纲纪崩坏,岂不是正中某些人下怀?我们身为皇室成员,萧氏子孙,难道不该以江山社稷为重吗?我相信,六哥若在天有灵,也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又将“皇室责任”、“江山社稷”的大帽子扣了下来,堵得萧景禹一时语塞,只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满脸涨红,却说不出有力的反驳。
萧景琰冷眼旁观着两位皇叔的“争执”,心中念头飞转。三叔的悲痛愤怒看似真切,八叔的“大局为重”看似老成,但在这表象之下,是否都藏着别样的心思?他适时地开口,声音带着疲惫与安抚:“三叔,八叔,都别争了。”
两人停下,看向他。
萧景琰目光扫过他们,缓缓道:“六叔惨遭不幸,朕与二位叔叔一样,心如刀绞。但八叔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六叔的性情,我们都了解,他虽孤高自许,但内心向来以萧氏江山、以大晟社稷为重。若他泉下有知,知晓他的事可能引发朝局动荡,危害国本……想必,他也会选择隐忍,选择理解。” 他巧妙地将八王爷的话接过来,却又隐隐将“选择权”推给了已死的六王爷,同时强调“我们都了解他的性情”,这话本身,就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他看着依旧愤愤不平却无言以对的三王爷,语气放得更缓:“三叔,朕知你与六叔感情深厚,骤闻噩耗,难以接受。但眼下,确需以大局为重。至少……在真相未能完全查明,在可能引发的风波未能妥善评估之前,消息不宜大肆扩散。”
萧景禹张了张嘴,看着一脸“沉痛却坚定”的皇帝侄子,又看了看旁边“忧国忧民”的八弟,最终像泄了气的皮球,肩膀垮了下来,连叹数声,老泪再次涌出,喃喃道:“罢了……罢了……老六啊……委屈你了!是哥哥们……对不住你!” 那语气中的无奈与自责,倒不似作伪。
随即,他又猛地抬头,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望向萧景琰,眼中带着恳求:“二侄子!三叔不争了!但是……但是最起码,让我们这几个做兄弟的……去见老六最后一面吧!送他……最后一程……” 说到最后,声音哽咽。
萧景琰心中微动,面上露出理解的悲悯,点头道:“这是自然。六叔的……遗骸,目前仍在漱玉轩原址,由禁卫军与刑部人员共同看守,未曾移动。二位皇叔此刻若要前往吊唁,直接去漱玉轩即可。朕已吩咐下去,会有人为二位皇叔引路。”
“多谢陛下!” 萧景禹挣扎着行礼,萧景明也躬身谢恩。
“沈卿,” 萧景琰转向一直沉默旁观的沈砚清,“你陪同二位王爷前去,协助处理,莫要失了礼数,也……注意现场。”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深意。
“臣,遵旨。” 沈砚清心领神会,躬身领命。
于是,在三王爷悲恸、八王爷沉痛、沈砚清肃穆的陪同下,三人告退,离开了御书房,朝着那片仍旧飘散着焦糊气息的废墟行去。
御书房厚重的门扉再次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萧景琰脸上的悲戚、沉重、疲惫,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般的冷静与锐利。他独自坐在空旷的殿内,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洁的紫檀木案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方才那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回放——三叔外露的悲痛与愤怒,八叔内敛的“大局观”与对封锁消息的急切推动,两人之间那场看似自然实则暗藏机锋的“争执”……
片刻之后,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沈砚清去而复返。显然,他并未真的陪同两位王爷深入废墟核心,只是送到外围,安排了相关事宜,便迅速折返。
“陛下。” 沈砚清行礼。
萧景琰抬手示意他免礼,目光如炬,直射向他,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洞穿人心的力量:
“如何?看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