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钟,日租界淡路街46号,青木公馆。
这是一栋外表看似普通的西式二层小楼,但内部戒备森严,是日本驻屯军特务机关在天津的重要巢穴之一。在一间布置得颇为雅致的和式会客厅内,却上演着一场无形的交锋。
青帮‘悟’字辈老头子,普安协会会长袁文会,一改平日在家中的跋扈模样,穿着一身略显紧绷的灰色缎面长袍,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半拉屁股小心翼翼地挨着沙发边缘坐着,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他看似放松,实则身体紧绷,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正在房间另一端巨大红木书桌前凝神写字的大迫通贞。
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资深的“中国通”,大迫通贞的中国传统文化修养极为深厚,尤其是一手毛笔字,写得确实十分出色。他悬腕运笔,力道沉稳,笔走龙蛇。
他的书法风格融合了颜体的丰腴和柳骨的劲峭,结构严谨,气势磅礴。甚至与当时天津卫有着“津门第一笔”雅号的大书法家华世奎相比,也是不遑多让,足以以假乱真。但这手好字背后隐藏的,却是冷酷的算计和侵略的野心。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毛笔在宣纸上滑动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袁文会偶尔因为紧张而吞咽口水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高级墨汁的清香,却压不住那无形的压力。
十几分钟之后,一幅笔力遒劲、气势恢宏的书法作品跃然纸上。原本就如坐针毡的袁文会,看到大迫通贞终于放下了毛笔,就像是屁股被火烧了一样,“噌”地一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快步小跑到书桌前,对着那幅墨迹未干的字就是一通夸张的赞叹:“好!写得好啊!大迫先生的这幅字,看着就有劲儿!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刚,刚嘛来着?对,刚柔相济!刚柔相济啊……”他搜肠刮肚地把自己知道的几个有限成语都用了出来,生怕马屁拍得不够响。
听着袁文会这番毫无新意甚至有些滑稽的赞赏,大迫通贞脸上露出一种委婉而矜持的笑容,仿佛一位真正的文人雅士。他用旁边雪白的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看似随意地问道:“袁桑,看来你对书法很有鉴赏力。那么,你可知道我这幅字写的是什么内容吗?”
“呃……这个……好像是……”袁文会顿时语塞,额头上微微见汗。他十一岁就出来混码头,在底层社会摸爬滚打,你要说他一个字也不认识,那确实是冤枉他了,寻常的告示、账本他还是能磕磕绊绊读下来的。
但问题是,大迫通贞写的这幅字是狂草,笔画连绵缠绕,气势奔放不羁。在袁文会看来,纸上那些又是圈、又是勾、龙飞凤舞的墨迹,简直就跟吕祖殿里面的老道画的符咒一样,根本无法辨认!这可让他抓了瞎。
看着一脸窘迫、抓耳挠腮的袁文会,大迫通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他走到书案前,用修长的手指指着字迹,用一种近乎吟诵的语调解释道:“这是你们中国南朝诗人王籍的名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袁桑,你不觉得,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天津局势,和这首诗的意境颇有几分奇妙的相似之处吗?”
袁文会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蝉啊鸟啊,静啊幽的?这跟现在的局势有嘛关系?他完全无法理解大迫通贞的葫芦里到底卖的嘛药,只能陪着干笑,心里却越发警惕起来。
大迫通贞转过身,背着手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日租界“井然有序”的街道,语气忽然变得深沉起来:“英国军队在天津登陆,动静搞得很大,就像诗里说的‘蝉噪’、‘鸟鸣’,看似喧嚣强势,打破了原有的平静。而大日本帝国,基于国际关系和大东亚共荣的长远考量,暂时选择了隐忍和静观,这就像是‘林静’、‘山幽’。这一动一静之间,看似矛盾,实则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和力量。”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刀般射向袁文会,之前的文人雅士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特务机关长的冰冷和压迫感:“简单直白地说吧!英国军队无视帝国尊严,强行在天津登陆,这种行为已经让天津驻屯军上下全体将士感到极大的侮辱和愤慨!香椎司令官阁下震怒!所以,驻屯军决定必须给那些驻扎在英租界大球场的英国军队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袁文会的心‘咯噔’一下子,这个大迫通贞终于要说到正题了。
果然,大迫通贞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预感:“但是,鉴于目前复杂的国际形势和外交惯例,帝国皇军不方便直接出手。”
他走到袁文会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所以,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我想拜托给袁桑你最信任的部下和普安协会的兄弟们。由你们的人,去对英国人发动一次‘自发’的、‘民间’的袭击!”
“我……我的人?去打英国兵?”袁文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被惊恐取代。
“大……大迫先生,您这不是找乐吗?这……这不是让我的人去送死吗!英国人的‘铁房子’您也见过,能自己开着满街跑,上面还架着枪炮!我的人就算再不怕死,贴到跟前那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再说啦,英国兵手里的家伙也不是烧火棍……”
他极力地推脱着,这种明显是当炮灰、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缺心眼的傻逼二百五才会去干。他袁文会能混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就是审时度势,欺软怕硬,而不是真正的亡命之勇。
然而,大迫通贞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应,不慌不忙地摆摆手,脸上甚至又浮现出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袁桑,多虑了。你是帝国最忠诚、最重要的朋友,皇军怎么会让你和你的兄弟去白白送死呢?”
他走到茶几旁,优雅地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脸色发白的袁文会,语气变得像是在商量一件轻松的小事:“不需要你们去正面强攻,那不是你们的任务。你们的人,只需要在远处,比如隔着一条街,或者从某个屋顶上,朝着英国兵营地方向胡乱放上几枪。或者挑夜深人静的时候,往他们驻地附近扔几个土制的燃烧瓶,点着几堆垃圾。再或者,就是在英租界人多的地方散发一些反对英国人的传单标语。制造一场混乱,让英国人感到中国人反英的情绪,这就足够了!这些事情,对于在天津卫手眼通天的袁桑你来说,难道不是轻而易举吗?”
袁文会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当然听得出来,这看似“轻松”的任务背后隐藏的巨大风险。枪声一响,英国人岂会善罢甘休?英租界的巡捕房、还有那些印度巡捕,也不是吃干饭的。一旦被抓住,那就是死路一条,日本人绝对不会承认与自己有关。
“这个……大迫先生,难……倒是不算太难……”袁文会支支吾吾,大脑飞速运转,还想做最后的挣扎,试图讨价还价。
“只不过……干这种活的风险实在太大了!这年头,杀人放火的买卖有人敢干,可这种明摆着去捅马蜂窝、掉脑袋的事情,恐怕……弟兄们心里都犯嘀咕啊……这安家费、抚恤金……”他搓着手指,暗示着钱的问题,希望用钱来吓退对方,或者至少为自己争取更多实际的好处。
可他这番算计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大迫通贞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阴沉的冰冷。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了几度。
大迫通贞缓缓放下茶杯,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目光锐利如冰锥,直刺袁文会的心脏:“袁桑,”他的声音冷得像是能冻结空气,“有件事,我本来不想在这个时候提。但是,看来有必要提醒你一下。”
他慢条斯理地走到书桌后面,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抽出一张文件纸,轻轻抖开,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淡淡的说道:“大约在一个星期之前,驻屯军宪兵队在一次清剿反日分子的行动中,意外缴获了六支崭新的南部十四式手枪……”
袁文会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大迫通贞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变化,继续用那种冰冷的、叙述性的语气说道:“经过查验枪身上的编号发现……咦,真是巧合,这批军火的编号,恰好与之前皇军‘援助’给普安协会,用于‘维持治安、对抗反日势力’的那批武器的编号……完全一致。袁桑,关于这件事,你是否应该给我,给皇军一个合理的解释呢?皇军援助朋友的武器,怎么会跑到反日分子的手里去了?”
大迫通贞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射向袁文会,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击在他的心上。袁文会只觉得双腿发软,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日本人提供的南部十四式手枪,性能极不可靠,威力小不说,还他妈总是卡壳打不响,被江湖上戏称为“王八盒子”。他的手下的弟兄们宁可用大刀片子,也不愿意用这破玩意儿。
那些枪放着也是放着,他还以为日本人不会查得这么细,于是偷偷让人把这批枪低价处理了,卖来的钱正好去买了几把德国盒子炮,那家伙才是硬通货。至于这批枪最终流到了谁的手里,他是真不知道,也不关心。
可现在,大迫通贞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精准地提起了这件事!这绝不是巧合!这说明日本人早就掌握了他的小动作,只是一直引而不发,等待着一个像现在这样能够彻底拿捏他的时机!
倒卖皇军军械资敌——这个罪名一旦坐实,别说他袁文会,就是他全家老小,乃至整个普安协会,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日本人的狠辣手段,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想到这,袁文会再也顾不上面子和讨价还价,急迫地说道:“大迫先生,不就是给英国兵找点麻烦吗?包在我袁文会身上!绝对办得漂漂亮亮的!我这就回去安排,挑选最得力、最不怕死的弟兄!保证让那些英国佬吃不了兜着走!您就擎好吧!…………”
说完,他甚至不敢再看大迫通贞的表情,像是生怕对方反悔一样,点头哈腰地连连鞠躬,然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向门口,慌乱地拉开门,仓皇离去。
看着袁文会肥胖的身影狼狈地消失在门廊尽头,大迫通贞的脸上终于缓缓露出了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冰冷的笑容。他慢慢踱回书桌前,欣赏着自己刚才写的那幅“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然后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那个“幽”字。
牌,已经打出去了。棋子,已经落位。接下来,就要看看那些傲慢的英国人,会如何应对这场来自中国人的“自发”袭击了。无论结果如何,搅浑华北这潭水,让英国人和中国人斗得更凶,都符合帝国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