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尚香的背影,如同一道离弦之箭,决绝地消失在江东军的阵列之中。
河滩上,只留下一地狼藉的珠宝绸缎,和那份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写着惊天赌约的军令状。
喧嚣和呼喊声渐渐平息,一种更为沉重的、混杂着担忧与不解的寂静,开始在姜宇的军中蔓延。
主帅以一场比武,赌上一场战争的胜负,赌上数万将士浴血奋战的成果。
这在任何一支军队里,都是足以动摇军心的大事。
“主公,您……您真有把握?”郭嘉凑了过来,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玩世不恭笑容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真实的忧虑。他不再是演戏,而是真的怕了。
姜宇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那份军令状从他手中拿回,仔细地折好,放入怀中,动作轻柔,仿佛在收藏一件稀世珍宝。
“奉孝。”他转过头,看着郭-嘉。
“哎,在,在呢!”
“去,传令下去,让伙房准备最好的酒肉。”
郭嘉一愣,没明白这命令的用意:“主公,这……这是为何?莫不是要犒赏三军,稳定军心?”
“不。”姜宇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是为明日的庆功宴,提前备菜。”
庆功宴?
郭嘉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还没打,就准备庆功了?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见姜宇已经翻身上马,朝着中军大帐的方向悠然行去,只留给他一个从容不迫的背影。
“疯了,真是疯了……”郭嘉站在原地,喃喃自语,他挠了挠头,忽然又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拍大腿,脸上那副愁苦的表情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
他追着姜宇的马屁股跑了过去,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主公!菜单!菜单我来拟!我知道那孙夫人是江东人,口味偏甜,咱们的喜宴,可不能怠慢了新夫人!”
……
与姜宇这边的轻松诡异不同,孙尚香的营地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她一回到自己的营帐,立刻便有数名心腹将领围了上来,个个面带焦急。
“郡主!您怎能答应如此荒唐的赌约!”一名跟随她多年的老校尉,急得满头大汗,“那姜宇诡计多端,用心险恶,他这分明是设下的圈套啊!”
“是啊,夫人!”另一名年轻将领也附和道,“他用荆州归属做赌注,看似豪迈,实则是在动摇我军之心!我军将士见有此退路,谁还会死战?而他若是输了,大不了退兵,于他并无太大损失。可您……您赌上的,是自己的终身啊!”
他们的话,句句在理。
孙尚香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她只是沉默地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了自己那张心爱的鹊画弓。她没有回答任何人的问题,只是拿出一块柔软的鹿皮,一遍又一遍,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弓身。
冰冷的弓臂,光滑的弓弦,熟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帐内所有将领:“你们是觉得,我会输?”
众人顿时语塞。
在他们心中,自家郡主的武艺,尤其是骑射之术,放眼江东,无人能出其右。他们只是担心姜宇会用什么阴谋诡计。
“两军阵前,众目睽睽,他能用什么诡计?”孙尚香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冷哼一声,“他最大的诡计,就是他的狂妄。他以为吃定了我,以为用那些虚无缥缈的许诺,就能让我方寸大乱。”
她将擦拭干净的鹊画弓挂回原处,又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狼牙箭。
她用指腹,轻轻滑过锋利的箭簇,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他想用一场比武来攻心,那我就用一场实实在在的胜利,来击溃他的所有图谋。”
“传令下去,全军饱食安歇,养精蓄锐。”她将狼牙箭插回箭囊,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豪迈,“明日,都给我睁大眼睛,看我如何生擒姜宇,为我江东,讨回一个公道!”
看着自家主帅那重新燃起斗志的模样,帐内的将领们,也仿佛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心中的担忧,渐渐被一种期待与热血所取代。
“我等,谨遵将令!”
“愿为夫人擂鼓助威!”
众人轰然应诺,纷纷退下。
空旷的营帐里,再次只剩下孙尚香一人。
她走到那堆被她亲手砸烂的“嫁妆”前,看着满地狼藉的珠光宝气,眼神复杂。
她俯身,从一堆破碎的步摇金钗中,捡起了一面小巧的铜镜。
镜中的自己,戎装在身,眉宇间带着英气,可那双凤目深处,却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得的迷茫。
“你的战场,我给你……”
姜宇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她猛地握紧了铜镜。
“我的战场,我自己来拿!我的荣耀,也无需你来施舍!”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地说道,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立下一个誓言。
……
夜,深了。
三岔河口的两岸,两座军营,灯火通明,却又异常安静。
没有了往日的巡营号角,也没有了士兵们的喧哗笑闹。
所有人都知道,明日午时,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对决,将在这里上演。
江东军营中,士兵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你们说,夫人能赢吗?那姜宇,听说是能跟典韦、许褚那样的猛人过招的。”
“废话!咱们夫人是谁?江东第一女将!一手箭术,百步穿杨!那姜宇一个小白脸,懂什么弓马?”
“就是!明天咱们就把嗓子喊哑,给夫人助威!”
他们的言语中,充满了对自家主帅的盲目崇拜与信心。
而在河对岸,姜宇的军营里,气氛则要微妙得多。
“头儿,你说主公到底咋想的?放着大军不用,非要跟个娘们单挑?还赌上整个荆州?”一个年轻的士兵,一边擦着长矛,一边问身边的队正。
队正叹了口气,望向中军大帐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彻夜未熄。
“主公的心思,是咱们能猜的?安心睡觉吧。主公自有安排。”
话虽如此,可他握着矛杆的手,却不自觉地用了几分力。
中军大帐内。
姜宇并未如众人想象中那般苦练武艺,或是与郭嘉通宵商议对策。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案前,面前铺着一张雪白的宣纸,手中握着一管狼毫,正在练字。
他的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写的是一首诗。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郭嘉坐在一旁,已经喝光了三壶酒,从一开始的抓耳挠腮,到后来的长吁短叹,再到现在的麻木不仁。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主公的心,比城墙还厚,比深潭还静。
皇帝不急,他这个太监再急也没用。
“主公,您就一点不担心?”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打了个酒嗝,问道。
姜宇笔锋一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担心什么?”
“担心您输了啊!”郭嘉嚷嚷道,“那孙尚香的箭术,可是尽得江东名家真传,一手《连珠箭法》,能在战马奔驰中,连发七箭,箭箭不离方寸之地。您跟她比骑射,不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吗?”
“哦?”姜宇挑了挑眉,“谁告诉你,骑射是我的短处了?”
郭嘉一噎,张口结舌。
是啊,谁都不知道主公的深浅。他就像一口永远也探不到底的古井,你以为看到了井水,实际上那只是浮在水面的一片月影。
“那……那步战呢?您就算武艺高强,可刀剑无眼……”
“奉孝。”姜宇打断了他,重新将目光落回纸上,笔走龙蛇,写下最后一句,“你觉得,我像个会做亏本买卖的人吗?”
说完,他放下笔,吹了吹墨迹,将那幅字卷了起来,递给郭嘉。
“把这个,明日一早,送去对岸。”
郭嘉接过字卷,满腹狐疑地展开一看,顿时愣住了。
……
次日,午时。
三岔河口,人山人海。
两军将士,沿着河岸,列成了两道黑压压的人墙,将中间数百步方圆的开阔河滩,围成了一个天然的角斗场。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场地的中央。
鼓声,震天。
在三通鼓响之后,两道身影,同时从各自的阵中,策马而出。
西边,孙尚香一马当先。
她今日换上了一身火红色的软甲,外罩一件白色披风,愈发衬得她身姿矫健,英气逼人。她没有戴头盔,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手中提着那张鹊画弓,整个人,就像一团燃烧的烈焰,耀眼夺目。
东边,姜宇也催马缓缓行出。
他依旧是一身简单的黑色劲装,没有甲胄,没有披风,甚至连武器都没有带。他骑在马上,神情淡然,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不是来参加一场生死赌局,而是来郊外踏青。
两人在场地中央,相隔五十步,勒马对峙。
一个如火,一个如水。
一个战意冲天,一个云淡风轻。
强烈的反差,让整个战场的气氛,都变得无比压抑。
一名被推举出来的老将,作为此次比武的公证人,策马来到两人中间,高声宣布:“比武第一场,骑射!靶为百步外柳树之叶,每人三箭,中者为胜!若中靶数量相同,则以离叶柄最近者为胜!”
他话音刚落,孙尚-香便猛地一夹马腹,坐下战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她在飞驰中,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引弓如满月。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屏住了。
然而,就在孙尚-香即将松开弓弦的那一刹那,她的目光,却瞥见了让她睚眦欲裂的一幕。
对面的姜宇,竟然也动了。
他没有抽箭,也没有搭弓,而是不紧不慢地从马鞍旁的袋子里,取出了一个……苹果。
他将苹果高高抛起,然后,才慢悠悠地从背后,取下了一张弓。